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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乐章的求救信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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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期末周,五天全排满,前两天考语数外和其他文化课,后三天是西洋楼民乐楼以及声乐、舞蹈、播音等专业所在的百川楼各自的专业考试。

    施年练了足足一个月,各科均正常发挥,不出所料地拿下了西洋乐系的总分第六,弦乐演奏专业的年级第一。

    和上学期一样,他听从班主任的“推荐”,报了期末作品展演。

    本来不用额外准备什么,反正曲子就是用来期末考核的那首,只相隔两天,不大可能忘得一干二净。但他从同桌张晴好那儿听说了一件事——谢沉今年不会上场,将由杨司乐来吹他写的曲子。

    这就让施年不大舒服了。

    钢琴实力贼他妈牛逼的作曲系第一不上场,让民乐系吹奏班的业余鼓手上场,实在有点东西。

    更何况他们报的奖项都是“最佳独奏”,施年不敢再给自己喘息的机会,哪怕考完试也还得接着练。

    周六社团活动得结课,周日高二展演,第三天才轮到高一展演。

    比赛前的最后几小时,杨司乐越来越明白,为什么只有大佬敢报这种比赛了。

    这和带乐队去广场上吹拉弹唱不一样的地方在于,广场上的观众九成九是陌生人、门外汉,演出者只要不收费不扰民,心理负担是很小的,抛开害羞基本等于没有。

    但这个期末展演就不一样了,前排坐满评委不说,后面还都是即将入行的同学、朋友,一旦翻车无异于自取其辱。更何况他要表演的是好哥们儿谢沉辛辛苦苦写了三天的曲子……好吧,三天好像也没辛苦到哪儿去,但不妨碍他接着紧张!

    下午彩排完流程,杨司乐二入小树林,再度自挂东南枝,装逼地望着墙外的高楼马路酝酿情绪。

    日复一日的疲惫生活,日复一日的假面人生,从逼仄简陋的出租屋到另一个名为“职场”的牢笼,对着如果不是相遇在公司,可能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去结交的同事说违心话,对老板的压榨忍气吞声甚至附和,直到自己也奴役了自己的肉|体和思想。

    好惨……不是说社畜,杨司乐是觉得自己有点惨。

    果然,搞艺术没点心理疾病是不行的,课余生活太过多姿多彩,天生性格太过乐观洒脱,根本体会不充分谢沉想表达的那种,从麻木到奔放,最后又复归为失望的情绪。

    枯坐一下午,除了俩胳膊蚊子包,他啥都没酝酿出来。

    离正式上台只剩二十分钟,特地返校观赛的高一生和留校看热闹的高二生差不多已入场完毕。

    杨司乐扒着控台侧边的幕布数了数,礼堂上座率能有七成,足足六百多号人,乌泱泱坐了一大片。

    告……告辞!

    他逃似地跑回休息室吨吨吨喝可乐,喝完也不消停,抱着中山装外套在有限的空地上踱来踱去,一边踱一边打可乐味儿的嗝。

    无事一身轻的陈楠坐在化妆台上看他瞎转:“杨哥,我眼睛疼,歇歇吧。”

    杨司乐越走越快:“没……嗝!没办法,我停……嗝!停不下来!”

    陈楠从化妆台上跳下来,凑到他身旁给他指了指角落里的牟翔飞:“看看翔哥的心理素质,独奏类第一个上场,人家慌了吗?”

    杨司乐看向坐在椅子上低头面壁的牟翔飞:“我看他是……嗝!睡着了。”

    陈楠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胸口:“能睡是福。有种你也睡,睡醒了直接上台,岂不美滋滋。”

    杨司乐指自己的喉咙:“打嗝,怎么睡?”

    陈楠困惑:“不是,我们乐队首演也没见你紧张成这样啊,区区期末展演居然能把你吓到打嗝。”

    “区区?”杨司乐薅起化妆台上的笛盒,不由分说塞进他怀里,“你区区一个……嗝!给我看看?”

    陈楠立马认怂,把笛盒放了回去:“堂堂!堂堂期末展演,哈哈。”完事儿还在盒子上爱抚了一下表示敬重。

    一直盘着手没说话的谢沉突然从化妆凳上起身:“我回观众席。”

    陈楠觉得不对,下意识伸手拦他:“等等!”

    “杨哥肯定没问题的,对吧?”他冲杨司乐拼命挤眼睛。

    由是,杨司乐才意识到,自己的无所适从在谢沉眼里就像临阵反悔,过于小家子气,过于不尊重他的付出和信任,实在伤人。

    他内疚地看了便难为情地低下了头,逼自己忍住打嗝。

    “嗯,我没问题,就是有点想……上厕所。”

    男厕所隔壁的女厕所门口人满为患,放眼一扫全是熟面孔:

    常年挂在“音中之星”宣传栏上的钢琴专业第一名;常年稳居民族弦乐专业前三的弹奏1班班长;校电台负责人,单簧管专业前十……

    绝了,没一个能打的——没一个是他杨司乐能打的。

    排在厕所外面等着方便和换礼服的女孩子们无聊地打量他,眼里多是好奇,没别的意思。但杨司乐依然承受不起,赶忙灰溜溜地跑进男厕。

    礼堂的卫生间修得豪华,跟酒店有得一拼,他钻进最里面的隔间,解完手也没急着走,马桶一盖就坐着给自己催眠。

    无声地哼完两遍《我真的很不错》,默念了一次《超越自己》的歌词,在大腿上敲了一段《不再犹豫》,再回想一下乐队首演时的兴奋跟痛快。

    嗯,太励志了!把嗝摁住就完美了!

    施年刚把双手伸到水龙头下面,就在镜子里看见杨司乐一把推开隔间门,双眼向外发射着英勇就义的坚定目光,脚步匆匆地走到了他旁边。

    他第一次见杨司乐穿校服以外的正装,熨出中褶的黑色西裤配长袖白衬衫,后者的纽扣一直扣到了最上面,凑巧压在滚动个不停的喉结下方。

    他也跟着咽了咽口水。

    ……不勒吗?

    杨司乐仿佛听见了他的心里话,下一秒便用还没碰洗手液的那只手一口气解开了两颗扣子,露出利落如刀削的的锁骨。

    施年动作僵硬地冲掉手上的泡沫,又咽了咽口水。

    杨司乐抬头,对着镜子检验自己憋气治嗝的成效,终于发现,旁边的这位同学不是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施首席。

    施年见那段锁骨展露的角度越发正,猛然意识到自己看入了神,当即移开眼睛,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咳了两声。

    杨司乐收回视线,缓缓摆正身子,借整理衣冠的动作拨开衣领,仔细检查脖子上是不是黏了异物。

    空无一物,干干净净。

    那施年在看什么?

    施年洗手洗了三分钟,怎么着都该走了,但他的脚愣是一厘米都迈不出去。

    杨司乐倾身照镜子时,被扎进西裤里的衬衫勾勒出的后腰曲线,真的有点……劲,有点……招人稀罕。

    人生头一遭,他好恨自己是个gay,对同性的身材、打扮在乎得不行,居然能被两颗纽扣和一件衬衫给唬得走不动道。

    杨司乐哪儿想得到那么多,洗完手转身就走,对施大首席毫无兴趣。各方面都是。

    他脑子里塞满了即将开始的比赛,在这儿撞见施首席,刚好拿他给自己打气:要有魄力!就算在六百多号人面前出丑也绝不能在施首席面前出丑,免得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看轻自己。

    对,就是这样!

    嗝停了天晴了,杨司乐穿上外套觉得自己又能行了。

    舞台不过一米高,曲子不过八分钟,眼睛一睁一闭就过去了,多大点事儿?

    对如何克服紧张最有经验的陈楠还支了一招:“杨哥,到时你就盯着台下的某一个人看,别想太多,只盯着他看。”

    然而,位置一定,灯光一打,除了第一排的评委老师,杨司乐谁也看不清。他站在舞台中央,把竹笛一横,干脆闭上了眼。

    他知道谢沉、陈楠和林漓坐在第五排最右边,会听得很认真,他知道演奏得堪称完美的牟翔飞这会儿大概已经胜券在握,回休息室接着睡觉了,他知道就在自己后一个上场的施年此刻一定在候场区,握着大提琴静静地望着他的侧影。

    他知道,有无数在校内网上听闻了消息,专门赶来看他被学霸们吊打的人等着他翻车。

    但是,也总有一些和他一样,专业成绩平平,等着他拿出成果,为白纸黑字写在《报名须知》里的“全体同学”添加本应存在的注脚,为挣扎在中下游的“大多数”争口气的人在场吧?

    杨司乐想起两年前他参加北京市某个青少年民族乐器大赛,面对无数年纪比他更小的男孩女孩,面对他们的家长焦灼的眼神时,内心涌起的惶恐与荒诞之感。

    那些父母想通过音乐这条看似高雅的路,让孩子落入和第一二乐章里的主人公相同的庸俗坦途,考级比赛拿奖加分,为人生简历添砖加瓦。

    可是,笛孔就那么几个,乐曲却有那么多,它们各不相同。

    杨司乐伫立在亮得让人晕眩的灯光下,渐渐领悟到了谢沉所说的,主人公在繁华都市里的孤寂与在山林里的孤寂有何不同,薛老师在课堂上经常提起的“情绪的逻辑”与“演奏者的阅历”是何等重要。

    他必须承认,他至今对音乐仍一窍不通。

    到底是高一学生的作品高一学生的演奏,第三乐章上不了更大的舞台,就连学校的半大礼堂都镇不太住。

    杨司乐使出浑身解数吹了,没一个小节出问题,但情绪起伏和现场处理还是差了点意思。

    用评委的话说,就是“越朴实的曲子越能反映你这个人本身”,而他这个人除了基本功扎实,其他都是依葫芦画瓢,处处充斥着现学现卖的速成感。比如身体与神态的控制、与听众在情感上的律动交流,完全不存在。

    老师评价得中肯,一针见血,杨司乐认同,但也忍不住为之难堪、失落。

    台下倒是热闹,大家七嘴八舌欢声笑语,仿佛对眼前的标准结局抱有远超获得惊喜的热情。

    杨司乐后背湿透,愈发站不住,抿紧嘴唇梦游似地快速鞠躬下台。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脱外套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苦上加苦地脸着地。

    他耷拉着肩膀向那人无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后便握紧笛子去观众席找谢沉他们。

    这种情况怎么整?道歉有用吗?发愤图强下学期再来行得通吗?写首歌给谢沉弹可以将功赎罪吗?

    算了算了,不如以后多听听林漓泼的冷水,学姐毕竟多吃了一年大米,还是和他这种小年轻不一样。

    等会儿,林漓好像也就比他大四个月?按她那个恨不得每天拿个计算器算热量的饮食习惯,吃进肚子里的米估计比谢沉都少。

    杨司乐乱七八糟地想了一通,直到大提琴的声音响彻礼堂,他才慢慢回忆起来,刚才那个好心扶了他一把的人,似乎就是施年?

    他站在礼堂最右侧的过道上回身望,身着短袖衬衫的施年端坐在舞台正中央上,已经演奏起了埃尔加《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的第四乐章。

    跟他的慢板不同,施年选的乐章是快板,他们挨在一起简直对比明显。

    施年微微低头,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大提琴,左手五个手指上下翻飞,宛如在和琴弦嬉戏,轻松得让人看不下去。

    台下纷纷噤声,不消一分钟便被带进了情景,只有极个别人躲在前排座椅背后,顶着两格信号上微信群和校内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杨司乐目睹施年被耀眼灯光和深褐色的大提琴衬得像朵飘然而至的雪花,内心竟然升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自怜。

    施首席这么厉害,每天被各种炽热的目光追随着,被鲜花掌声围拥着,记不住他这种小角色是应该的,应该的。

    情绪收束,乐章进入舒缓的后半段,杨司乐站累了,也失去了去找谢沉他们的兴趣。

    他一手抓着中山装外套,一手拿着竹笛,抬脚往高处的出口走,想去外面透透风散散汗。

    然而,离大门还剩最后一阶,回荡在礼堂内的乐声突然哑了一个八分音符。

    很快,快到在绝大部分同学反应过来之前,大提琴继续流淌出乐音,只不过有些地方很不对劲。

    甚至可以说是全都不对。

    杨司乐以前听过几次埃尔加的《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并不能把具体的旋律和节奏记得十分清楚,可曲子的感觉他是清楚的。绝不是现在这样破碎、激进。

    他惊疑地看回舞台,台上的施年却恍若未察般将错就错。

    台下有越来越多的人发现了他频率高到离谱的失误,连评委老师也不禁拧着眉毛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杨司乐不知道施年究竟出了什么状况,某种直觉告诉他,从那个漏掉的八分音符开始,施年就在自暴自弃。

    但他为什么要自暴自弃,前面不是拉得好好的么?怎么回事?

    变故来得太快太猛。

    庆江音中交响乐团的大提琴首席,弦乐专业的年级第一,竟然在最不可能出岔子的期末展演出了差错。

    还是不小的差错。

    《E小调大提琴协奏曲》第四乐章时长十一分钟出头,从第九分二十秒的渐弱开始,施年就彻底乱了,这说出去谁敢信?

    校内网炸了,在现场的叽叽喳喳满屏问号,不在现场的相继感叹自己血亏,到处求人要首席的翻车视频。

    杨司乐更懵,施年本来是同奖项内牟翔飞最有竞争力的对手,这么一来,牟翔飞的八千块奖金拿得简直不要太爽……

    他有理由怀疑,施年是想把钱拱手送给家境不怎么好的牟翔飞,因此故意拉了假琴。

    不然他没办法理解施年为什么能把两天前刚拿了高分的曲子拉成今晚这样。

    施年本人面无异色,该鞠躬鞠躬,该接受质疑接受质疑,哪怕是听见他的班主任用大失所望的语气指责他“浮躁”、“飘飘然”,他也没多余的表情,始终垂眼看着地板。

    这次换杨司乐走不动道了。

    他远远地发现,施年没拿琴和琴弓的右手一直反常地背在身后,和以前故意让他猜小玩意儿藏在哪只手时的动作一模一样,有猫腻的永远是右手。

    他不是故意的……他不是故意要拉成这样的。杨司乐突然就确信了。

    老师们无话可说,点评你推我让,匆匆结束,施年缓缓二鞠躬,转身下台。

    杨司乐想起方才在一片昏暗中把住他胳膊的那只手,顿时慌张不已,拔腿就往候场区狂奔。

    总算结束了。

    漫长的十一分二十秒总算结束了。

    而真正可怕的事还没拉开帷幕,它们张牙舞爪地在不远处等着。

    施年提着琴走出观众视线,无视串场主持人和控场干事的问候,艰难地迈过一地凌乱的线缆,迫切地想离开这个即将戳破他苦心保守了一整年秘密的地方。

    幕前太亮,幕后太暗,他一边抖着手解衬衫纽扣,一边摸黑离场,忘了还有两级台阶,眼睛一时没适应过来,差点儿在混乱的控台边跌一跤。

    所幸有个人好心扶了他一把,他才没有狼狈地和心爱的大提琴一起堕入深渊。

    那个人单手夺过他的琴,另一只手则稳稳地抱住了他的肩膀,气喘吁吁地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施年脱力地倒在这人的胸口,耳鸣不断,听不清他的言语,只能嗅到那个熟悉的,温暖的,湿润的,独属于某个男生的气味。

    霎时间,热泪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他皱紧眉头,死死攥住掌下的布料,战栗着无声痛呼。

    杨司乐拼了命想把他拉起来,施年拼了命地往下坠,两人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各自角力。

    “麻烦帮我拿一下,谢谢。”

    杨司乐把大提琴和笛子交给待在一旁不敢轻举妄动的干事,空出来的双手旋即穿过施年的腋下,将他捞到能和自己对视的高度。

    “施年,施年!”他盯着施年的眼睛,喊着施年的名字,同时还得分神放松施年紧绷的肌肉,帮他止住不自然的抽搐。

    “施年,你怎么了?说话!”

    下一个同学开始演奏,施年眼神涣散,嘴唇翕张,声如蚊蝇,根本听不清。

    杨司乐急得不行,直接摸上他的额头。没发烧。又把掌心探进他瘦得硌人的湿漉漉的后背。也没过敏。

    印象中施年从小多病,但绝不体弱。还能是什么原因?

    他低头把地上的杂物踢开,小心地坐到拖曳在地的幕布上,让施年倚靠着自己慢慢调整呼吸和状态。

    “发生什么事了,嗯?”

    杨司乐用左手裹住施年的两个手腕,俯身让下巴抵住他的额头,柔声哄:“没关系没关系,年年,告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惊恐障碍来势汹汹,施年无法自制,意识混沌中,他唯一能想到的就是他藏在大提琴琴盒里的氟安定。

    帷幕越晚拉开越好。

    他颤抖着微微仰头,双唇堪堪擦过这个人的耳廓。

    “药……吃药……”

    他哑着嗓子,极尽所能,却也有所保留地求救。

    生病才需要吃药。

    施年生病了。

    惊诧之余,杨司乐仿佛回到了那个初次挨打的夜晚。有一瞬间,不知为何,他觉得自己才是造成今天这个局面的罪魁祸首。

    施年其实一无所知,他只是很听洋洋哥哥的话,喝光了一袋豆奶,等再次醒来,一切已经变了模样。

    他们都对此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