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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司乐读小学四年级下期的时候,杨流争取到了去英国进修交流的机会,为期三年。岑婉萍那会儿刚刚升职,不能陪丈夫同去,便带着杨司乐一起留在了庆江。
工作中应酬、出差总是在所难免,她偶尔着实应付不过来家事,就会提前把杨司乐送到施年家里住一晚。
因此,杨司乐有个固定的“去年年家专用”小书包,里面装着换洗衣裤、洗漱用品和一张有卡通长颈鹿纹样的婴儿汗巾。
他遗传了妈妈精致温和的外貌,同样也遗传了爸爸开朗的性格、发达的汗腺,像个行走的小火炉,稍微动一动就会冒层汗。冬春一过,为免着凉,这张汗巾几乎从不离身:下楼玩儿要叠成小方块揣在兜里,吃饭要挂在脖子上,睡觉要垫在背后。
施年上小学后就不用这个东西了,他觉得这是自己比洋洋哥哥长得更快的标志,所以每当杨司乐拿出汗巾擦汗,他都会嘲笑洋洋哥哥是个小小孩。
杨司乐比想象中更在乎这件事,汗巾可以不要,但身为哥哥的威严必须得有!
于是“去年年家专用”的小书包里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汗巾的位置。
施年为此不高兴了老半天,摸不着头脑的杨司乐向来拿他没办法,索性把长颈鹿汗巾当礼物送给他玩儿。
天有不测风云,分水岭横亘在五年级。一夜之间,小书包被迫变成了大行李。
杨流在英国意外遭遇了严重车祸,头部受创脑干损伤,被送进当地医院抢救了三天,还是没能清醒过来。
岑婉萍在得知此事的第一时间就去办了加急签证,但签证再快也得过上五六天才能出来。时间难熬,她没办法在只有十岁出头的儿子面前装得平静。
无奈之下,她把杨司乐送到了施家暂住,还特地拜托付宜,先不要和杨司乐透露他爸爸的事。
杨司乐就这么在施年家里住了五个半月。
两个不明所以格外开心的小孩起初会互相帮忙赶作业,一起下楼撒欢,一起洗澡吹头发,一起黏乎乎地入睡,再你蹬我我蹬你地醒来。
但没几天,杨司乐就想爸爸妈妈想得心慌,慢慢地靠一己之力揭开了被隐瞒的真相。
他大哭了一场,不肯上学不肯吃饭不肯出门,说什么也要去英国找爸爸妈妈。付宜无能为力,打电话向岑婉萍求助。
岑婉萍彼时正忙得焦头烂额,她通过老同学联系到了一家美国的医院,意图等杨流的外伤好转后就带他飞到美国治疗。
在领事馆办理去美国的签证时接到这通电话,她很是心不在焉,安慰嚎啕大哭的杨司乐安慰得敷衍,三言两语说明了实际情况就挂了电话。
可杨司乐的眼泪还是止住了。
与此同时,笑容也没了。
他努力上学,按时吃饭,乖乖练笛子,主动帮付阿姨洗碗,睡前会往施叔叔的保温杯里装满热水,免得他加班到半夜,回来连口热的都喝不上。
他再也没主动给岑婉萍打过电话,再也没说过想念爸爸妈妈的话,他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别给大人们添麻烦。
他应该懂事一点,他必须快快长大,哪怕他尚且不清楚怎样才算长大。
一个星期后的半夜,施年被蚊子咬醒,迷迷糊糊间,他听到了一阵隐忍的哭声。
他以为自己在做梦,揉揉眼睛,闷闷的啜泣声却仍未消散。
是杨司乐在哭。
“洋洋哥哥……洋洋哥哥!”他伸手去掀旁边的被子,杨司乐按住被角就是不给掀。
施年跪坐在床上找了半天破绽,最后决定从他脚边钻进去。
杨司乐虾曲着身子哭得一抽一抽的,顾了头就顾不上尾。薄被开了个小口,他小腿、肚子先是一凉,一颗毛茸茸的小脑袋紧跟着拱进了他的臂弯。
被窝里充斥着杨司乐和他的眼泪的味道,像令人难过的雨后。
施年被感染了低落,瘪着嘴戳了戳他的肚子,轻声问:“哥哥在想叔叔阿姨吗?”
杨司乐捂着眼睛摇头:“才没有。”
施年去掰他的手:“那你为什么哭?还背着我哭。”
杨司乐是觉得丢脸。他已经好久好久没跟爸爸视频过,好久好久没接到妈妈的电话了,他夜以继日地忍住思念与恐慌,小心翼翼地生活,争取不打扰到任何人,可他还是没办法立刻长成一个不会流泪的男子汉。
他吸了吸鼻子,三两下把眼泪擦干,紧紧抱住施年寻求依靠。
“吵醒你了,对不起年年,快睡吧。”
施年挣出一只手,把盖过两人头顶的被子拉下来,不由分说地从自己的枕头底下摸出了一团白底黄纹的布料。
“一定是太热了,所以汗水才只能从眼睛里流出来。”
施年故意装傻,把长颈鹿汗巾塞进杨司乐的后背,再仔细整理好,让它和以往一样搭在睡衣后领上吸汗。
他学着电视剧里的手势,轻轻拍打杨司乐的脊背:“其实一直当个小小孩也挺好的,可以不用像爸爸一样天天加班,不用像妈妈一样天天做家务,可以一直一直用这——么软的汗巾。”
“我偶尔晚上睡不着,就会偷偷把它铺在枕头上垫着,特别特别舒服,要不了多久就睡着了。”他加重语气,“真的!”
杨司乐听出他是在安慰自己,更加想哭了。
“嗯……”他带着哭腔,把施年抱得更紧了些,“谢谢年年。”
施年把下巴垫在他的肩膀上,说话也有了鼻音:“叔叔阿姨一定也在想你。哥哥不要哭,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话音刚落,杨司乐的眼泪便再度决了堤。他仰着脑袋哭得分外委屈:“我、我忍不住……怎么办啊,我们家要怎么办啊……”
施年也开始掉眼泪:“杨叔叔是大好人,会醒过来的,总会有办法的。”
那晚,两个年龄加起来不到二十岁的男孩不顾初夏的热浪,湿淋淋地相拥着,哭走了黑夜,哭来了朝阳,却怎么都哭不醒一个他们心目中世无仅有的大好人。
辗转多地,药石罔效,杨流始终沉睡不醒。岑婉萍渐渐绝望,整日以泪洗面,变得郁郁寡欢。
冬天到来之前,两个小小孩同样迎来了早有预知的、归期不明的分别,一起哭了最后一场。
施年早就忘了这段往事,却又不合时宜地在候场区突然记起了那种令人难过的味道。
好比盲人的听力往往出色,他的记忆力不好,所以时常得靠声音来辨识人脸。当杨司乐意外失足,跌进他怀里的时候,他猛然发现,自己的鼻子其实也很灵敏,能嗅出情绪的味道。
这听起来玄而又玄,但是它的确真实地发生了。
分明和在滨江广场上闻到的气味没有区别——皂香加上一点暖热的荷尔蒙——可他就是知道,杨司乐在难过,杨司乐在慌张。
他脑海里闪过一个画面:伸手不见五指的房间里,他趴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流泪,窗外的树影照在窗帘上摇晃。
上一次回忆起那棵树,是看到杨司乐坐在树上吹笛子,这次回忆起那棵树,是认出了杨司乐的难过。
施年顺理成章地猜测,他曾经抱着流泪的那个人,会不会也是杨司乐?
坐在成排的镁光灯下,他轻而易举地找到了杨司乐离开的背影。跟在滨江广场目送后者远去时一样,他又一次陷入了深刻的自责中。
容不得一丝走神的大提琴独奏现场,大提琴手悄无声息地走神了。
施年靠肌肉记忆拉完了前半段,还算得当。然而节奏一缓,乐音渐弱,他抬起头,场内各种窸窸窣窣的微小杂音立刻一股脑全部闯进了他的耳朵。
他终于想起来自己正坐在礼堂的舞台中央。
拉到哪儿了?
下一小节是不是有揉弦?
这是……什么曲子?
施年被这一连串的念头吓得魂不附体。
背过无数次的谱子,按过无数次的音位,积累了多次的舞台经验,记不起,统统忘了。
他硬着头皮使劲想,满头大汗地继续拉,焦躁又不甘地留在椅子上救自己的场。
还是搞砸了。
他的手不听他的使唤,他的心成了地狱里的沸汤,将他惯常的熟练自如、冷静专注溶解殆尽。
严重的惊恐症当场发作。极度恐惧,心悸,耳鸣,右上肢痉挛,眼前发黑,难以呼吸,情绪失控。
他咬紧牙关,把背在身后的琴弓弓毛抠乱了,把弓杆攥得变形了,才勉强没有失态地当众倒下。
可一旦离开大家的视线范围,他就再也不能坚持,踉跄着栽倒在了别人身上。
尖锐的耳鸣尚在持续,他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多年孤单地努力换来的垂青,始终忍耐克制换来的正常生活,都完了。
“不去……医务室,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杨司乐听到背上的施年这样请求。
他脚步一滞,随即继续往礼堂出口跑:“必须去,听话。”
“不去……”施年虚弱地抗议,“我不去。”
杨司乐置若罔闻,只问同行的两个干事:“琴放回休息室了吗?”
两个组织部干事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故,差点没被吓傻,现场谁最靠谱他们就听谁的。目前杨司乐看起来最靠谱,他们自然听杨司乐的。
“放了放了!我专门叫同学帮忙看着呢!”
“那就好。”
“……要不还是叫救护车吧,他的状态看起来好差。”
“医务室能开处方药吗?”
“不知道,好像不能?”
杨司乐总算停了下来:“那麻烦你打一下120。”
“啊……我的手机在同学那儿。”
“我的落控台了……”
坐着观赛的同学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杨司乐一抬眼,发现有那么几个不知好歹的人在拍照。
他顿时怒火中烧,特地提高音量杀鸡儆猴:“这是什么值得纪念的画面吗?那位同学,请你删掉,快点。”
被单独警告的人翻了个白眼,把手机锁了屏,显然没有删除的打算。杨司乐没时间和他争执,向前一步,准备找坐在最外面的人借一部手机叫救护车。
病症发作过后,滔天的疲惫和自我唾弃同时出现,施年就快要控制不住了。
他无力地垂着脑袋,一边流泪一边说:“求求你……让我一个人。求你……求求你。”
这句话轻得像羽毛落地,只有杨司乐听见了,又重得像秤砣,彻底压断了他的思绪。
他突然反应过来,施年患上的或许是难以启齿的病,如果大动干戈地叫来救护车,岂不是要把他逼进绝境?
他杵在台阶上怔了片刻,改口问干事:“有空的休息室吗?”
“不去医院吗?”
“不去了,施年跟我说睡一会儿就好。”
“确定……?”
“确定。他刚刚亲口说的。”
空出来的休息室没有归整过,室内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设备和杂物。
干事自告奋勇清空桌面,拿卫生纸简单地擦掉了灰尘。杨司乐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的施年小心地抱上去,再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面还没拆封的幕布,扔了塑料包装袋给他做枕头和被子。
施年握紧拳头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沉了,脸色却依旧愁云惨雾,眉头紧蹙,泪痕明显。
杨司乐看得心酸,索性背过身不去看他。
前面的展演已经进入尾声,他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谢沉他们打招呼,恐怕得先离开施年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