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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蛋了。
梁兴回到卧室,仰头倒在床上。义眼片被他随手扔在被子上。小伙子觉得自己基本是给壬幸认了罪,完了,后面怎么狡辩也没法了。风流花心大魔王壬幸一定会把他做成和高小姐一样的赚钱机器。到时候梁兴就成了和他们一样的人皮怪物了。哦呼,这就是任先生剧本中有灵魂而没有心的野兽吧。梁兴翻过身,头上的白灯是圆圆的饼状,像极了给死刑犯拍照的镜头。梁兴敲打自己的木头脑袋——不安心!不安心!他唯一的幸运算是死在偶像手里,这算哪门子好事……唉。
躺在床上,梁兴会回忆起童年。记忆里的小梁兴的确是个不安分的毛孩子,唯一的价值就是“睁眼说瞎话”的能力。这份才能从他小时候伙同朋友举报学习瞎补课之时就初显端倪。
小孩子——小孩子而已。小孩子发自内心不想上课补课,恨不得二十四小时都在外面放风打游戏机,爸妈说——不上学长大后要去捡垃圾。说得孩子们心神不宁。小梁兴也算,可惜是装的。他的看家本领就是,一面用“奋发图强的傻子”外表游走于家长和老师之间,一面有伙同小弟兄想方设法逃课去玩。小孩子,就算撒谎扯皮也没什么关系,又不是匹诺曹会长出长鼻子。
不过梁兴的谎话一向“发自内心”。玩得最大的一次,他们恶作剧假装“某学生家长”给教育局发举报邮件,在老师问起之后一问三不知。装无辜、睁眼说瞎话,这可是他的看家本领。这事搞得老师们头疼不已,教育局出于“保密”义务不肯透露家长姓名,老师要从学生嘴里撬出叛徒也没有结果,最后用了个黑心法子,让全班埋头写匿名举报小纸片。每个人必须写个“嫌疑人”出来。小朋友再有义气也没有这等心机,小梁兴的朋友多是正常孩子。结果小梁兴被逮进了办公室。那是梁兴最羞耻的时刻之一。今天他撞破壬幸和董先生的奸情,算是破了记录。
当年的事情让小梁兴出糗,可梁兴死活不认。他几乎是用尽全力从脑子里删除了那段记忆,用一个无辜小孩的模样对所有人哭诉自己的倒霉,杜撰了一大堆自己被大龄孩子排挤的黑历史,说得成年人心疼不已。其实都是瞎话。
成年人没必要和个孩子计较,事情就当误会过去了。
现在梁兴躺在床上,焦虑地幻想,妄图回到那个自由无畏的小毛孩躯体里去。然而返老还童实在是艰难的事。他看着自己的手,孩子的小手成了大人的大手,上面布满时间的痕迹。
他回忆起自己迷恋尹至的少年期,那时,他的技术工人父亲失业在家,兼职裁缝的母亲赚钱支撑一个家。他不学无术,整体想着装病逃课看电影。虚构作品给予他的世界使他在迷茫的生活中找到出口,虽然没什么用,但至少不必为外面吵架的父母揪心。
回忆自己堕落无为的青春期,他不得不回忆起尹至。电影上的尹至是他的世界中心,只要尹至在,哪怕是个烂片也值得一看。好像,尹至的脸是开启幸福幻想世界的钥匙,他只是个孤独无能的观众,迷恋着神坛的神祗。他永远——永远可以从影像记录里膜拜他的偶像,模仿他,爱他。可今天幻觉崩塌,生生摧毁了他的梦境。
结果今夜他能看见他崇拜的对象在另一个陌生男人身旁,四肢下半截都是仿生义体部件。是要发生多残酷的事情,神祗才会那样?难道因为他们所在之地是娱乐圈,就该接受人如尘土、命该卑贱的现实吗?
不是!梁兴十分坚定地否认。
他不知道自己该信什么,世界上没有第二个尹至给他指明方向。
梁兴躺在床上深呼吸,十分无力。
他鸽了很多无关紧要的档期,现在也鸽了给他期待的安全局上司。
他认识那个老爷子,老爷子是他们社区的住户之一,经常光顾梁兴母亲的裁缝店。后来梁兴的父亲犯罪入狱被判死刑,他的母亲绝望自杀,是那位老顾客收留了无处可去的梁兴。即使是老干部,那老爷子的家庭也不是特别富裕,老爷子唯一能教育梁兴的就是——让他好好学技术出人头地。而梁兴凭借自己“睁眼说瞎话”的伪装能力和情报收集分析的高分答卷被录取——只是因为家人的污点不能正式入职。
他不是怕死,只是觉得自己无理取闹的自首行为对不起老爷爷的信任,他鸽了,他鸽了信赖他的很多人。也许这就是常年睁眼说瞎话的报应。都是壬幸的错,壬幸的诡计。壬幸,呵呵,人性。
辗转反侧之际,梁兴打开烟盒开始抽烟过瘾。他几乎是绝望地,把义眼片捏坏了扔进垃圾桶里。
第二天,作息健康的董老板在天还没亮的时候就起床跑步健身,提着公文包开车上班去了。
而梁兴因为抽烟失眠睡过头,九点半的时候,被暴力伪娘女仆Jessica一脚从床上踹了下去。
“嗷——”梁兴发出惨叫,昨晚太心酸,他甚至忘了脱衣服就一脚栽进梦乡。
壬幸先生坐在梁兴的床上,双腿,交叉叠在一起,边喝牛奶边审问下面的小叛徒:“你昨晚来干什么?”
“我……我眼睛有问题,眼睛坏了。”梁兴可怜兮兮,他的一只眼睛只剩义眼台而没有眼瞳,这样子显然不能去公司上班。
“所以你要休假?嗯。”壬幸面色平和,安如磐石,完全没有要做什么邪恶勾当的样子。
可梁兴知道这个人是壬幸,那个癖好的人脸收集狂魔。
“我有什么办法,我也很绝望。”梁兴继续赖着。既然壬幸还没动手,他就可以享受被解体之前的自由时光。想想,当个人真是幸福呢。
“我给你定做了一个新的。”壬幸拿出一个小盒子,里面是义眼片,外观和梁兴的那个一样。只是,没有经过虹膜匹配,新的义眼片颜色偏淡,算是琥珀色的——戚缘那种。
“???”梁兴一脸茫然地接过壬幸的小礼物。
壬幸问道:“满意了吗?”
梁兴傻傻地点头。
壬幸站起来拖着梁兴出去:“那现在就戴上眼片去上班,我拿你合同可不是让你来我家吃白食的。”
打发了小叛徒梁兴,壬幸和女仆Jessica一起回到客厅。
女仆Jessica的记忆中,董先生只是壬幸的好友,常来这里。而戚缘的病毒无法接收梁兴听到的声讯信息,他不知道董先生和壬幸有一腿的事情。即使得到了傀儡机,戚缘也对壬幸一无所知。
今天壬幸拿了特殊的cd,播放。这张碟是戚缘的歌。
戚缘很惊讶,即便如此,女仆Jessica也没有显出多余的表情。
音乐响起,壬幸倒在沙发上听歌。
壬幸:“昨天我突然想起这个人了,每次董先生找我,我就会想到他。”
戚缘不知道自己生前什么时候见过壬幸,按理说他没和这人接触过……
壬幸:“我不喜欢这个人,但他的歌很好听,人和作品的关系真的很奇妙,一切我很难相信,一个贱.人能创作出什么好东西,可是音乐不是人品,天赋和道德平行,你觉得呢?”
女仆Jessica的生前记忆损坏过度,是零碎的,因为“初始化”而丧失合理性。戚缘只知道他也曾是歌手,有过一段酒吧驻唱的经历。这个男孩为了吸引更多观众不惜穿上女装讨好群众,Jessica是他的艺名。生前,他十分迷茫:不知道观众爱的他的歌还是他的异装身体。壬幸在酒吧相中了他,把他带回公司,可他不争气,很快堕为底层,接受了改造的命运。
Jessica冷冷地说:“我不知道。”
壬幸陷在沙发里,轻轻地,非常放松地,说:“见你的第一眼,我就觉得你和戚缘很像,都很——”他斟酌了一下说,“浪费才华。”
Jessica:“我不明白。”
碟机外放,温柔的情歌带有悲情颤抖。戚缘很适合唱悲情恋歌,能火爆到烂大街的程度,却不会显得特别俗气。
壬幸:“董先生跟我说过戚缘的事情,一个小三的儿子,妈妈是靠讨好男人活的,他也学着一辈子靠讨好男人活。明明是有才华的人,为什么要这样践踏自己呢?我想不通。”
Jessica:“也许是生活压力。”
对于Jessica而言,他赚来的钱用于养活他的家人,Jessica有病重的母亲和还在念书的妹妹,酒吧打工的收入对他很重要。为什么人们不得不靠讨好他人活着,就是因为必须活着,活着支撑家庭。而壬先生为了让Jessica去公司当艺人,签合同承担了他母亲的治疗费用和妹妹的学费。这是卖身契。如果Jessica的母亲知道孩子会变成这个样子,想必会阻止儿子卖出身体,可她躺在医院无法阻止。
人是欲望生物,爱也是一种欲望,时而锋利得像刀子。
戚缘很想说,像是董先生和壬先生这样出生高贵没有生活压力的上等人,无法理解他们的苦衷。可他不能说。
靠好男人当饭票,是他母亲用一生换来的生活经验,他只是沿着母亲的教导,学会让自己活得更好。戚缘,是母亲和一个不知名的穷小子生的,那穷小子在得知他母亲怀孕的当天,要求女友流产。但是她坚持留下孩子,因为爱。结果她生产的那天,穷小子留下不足住院费三分之一的现金,拖着行李跑了。
爱情真不可靠,可人无法逃离。所以母亲说,与其爱上一个没权势的穷小子,不如做富豪的情人,哪怕产生“狗的幻觉”,也比被自己深爱之人抛弃在冰冷的病床上好得多。
壬幸突然切歌,跳到下面一支抒情情歌,然后继续躺在沙发上:“戚缘这个人,贱就贱在,他在有了金钱和名气、有了做自己的资格之后,却选择做个小人,他压根没把自己当作真正的艺术家,所有的歌曲都是为了讨好别人,不遗余力地讨好别人,特别是讨好董先生。为什么一个得到了资本的天才还要这么小气,我不明白。”
因为恐惧,戚缘心想。壬先生和董先生,包括他的死对头尹至,这些人身上有种天然的自信,往大了说是贵族的傲慢,实际上是因为知道自己能量所在而可以不顾未来的无畏。他们没从神坛上跌下来,不知道蜷缩在垃圾桶里的滋味。这就是戚缘攀附董先生而憎恨尹至的原因,他们高高在上,傲慢至极。而戚缘这种从底层世界靠才色攀附爬到上流世界的人,永远无法摆脱贫瘠而自卑的自我。作为小三的私生子而苟活的戚缘,永远无法摆脱他的自卑身份,他恐惧某日像母亲一样被抛弃,一无所有。
活在温暖卧房品着红酒和烤肉的家伙怎么知道一无所有的滋味,那些人的“虚无”是一种傲慢的悲情。可戚缘不一样,他在那些媚俗作品中释放的感情,属于他那被抛弃的小三母亲。
“贱,”Jessica说,“因为他贱。”他们是洪水里随波逐流的无家可归者,卑贱是本能,也是他们抓住救命小船的唯一武器。
“可我为什么会喜欢他的歌,因为音律吗?因为歌词吗?因为节奏吗?”壬幸摇头,“也许是因为我没有,我渴望。”
“渴望?”Jessica偏过头。
壬幸:“我不会唱歌,但我能从他的歌声里感受到一种悲伤的情感,我无法解释那是什么,音乐真神奇。就和人类一样,音乐也是一种迷人的载体,难道我在咀嚼他的灵魂碎片吗?”
Jessica:“我不知道。”
壬幸:“我羡慕他能把自己的灵魂碎片装进作品,即使死了,作品还在,还让人着魔。人永远不能做神祗的载体,偶像只能是一件作品,足以衬托神性的作品,无论以哪种形式。”
Jessica:“您想要怎样的作品?”
“人的作品。”壬幸说完,起身关了碟机,“今天你的话似乎有点多,Jessica,老规矩,把这段记忆清除吧,从我放cd的时候开始清理。”
“遵命。”
Jessica的记忆被壬幸反复清理过,这说明,类似的对话不止出现过一次。也许Jessica每次会做出不同的回复,毕竟他的记忆在变,人格不可能达到绝对的守恒。
戚缘有种不安的预感,一方面他怀疑自己身份暴露,另一方面,他觉得壬幸说话的风格与他的死对头尹至,诡异地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