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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死别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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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天肖默存过得很不如意,罕见地打了败阵。

    这种不如意不是过往那种口袋空空或者忙得过了头的感觉,而是原本以为好好握在手里的东西忽然间脱离了掌控,从心底冒出来的挫败感。

    对一个处于食物链顶端的Alpha而言,感觉挫败就意味着存在失败。

    是难以忍受的。

    他不想带着这些负面情绪回齐家去,负负不会得正,只会让人由挫败转为颓丧,因此他去了医院。

    那里有人真正在乎他的情绪,照顾他的感受,全心全意为他着想。

    十平米不到的病房里,住着肖默存这辈子最应该感激的人——

    养父肖岱桦。

    古人在创造词汇的时候特意组了个“祸不单行”出来,却没有“喜不单行”,已经足够说明问题。欣喜的事难得出现,来一次就算一次,而令人痛悔的事却往往一桩接着一桩,一件连着一件,洪水冲击片瓦,打得你几无还手之力。

    肖默存的右手手骨跟摔在水泥地上的玻璃杯一般无二,以至于一次手术竟没能将碎骨取全,很快又进行了第二次手术。连主治医生都直言不讳,术后复位效果是可以想见的差,即便用交锁髓内钉固定也难以保证其功能性。

    换句话说,即使他经过了长期的复健和休养,右手也再难复原。

    对他这样的平凡人来说,腹中纵有千斤墨水,没有了这一双手也就失去了螺丝钉的价值。

    十年寒窗,读过的书全部化为了冥纸,在手术台上烧给了这只被轮椅碾得粉碎的右手。

    可还没得及为这只手和今后的人生伤怀满一周,肖岱桦又出了事。

    长期腺体缺失引发的肾脏后遗症,需要定期做透析维持生命,拖一天算一天。其实早已有了端倪,但肖岱桦就那样忍着瞒着,居然一直忍到了晚期,错过了治疗时机。

    用他自己的话说,平时事情那么多,以为是累着了,后来又要照顾出了事的肖默存,哪里顾得上自己的身体。

    做父母的最可贵也最悲哀的一种就是为了孩子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就像肖岱桦这样。讽刺的是肖默存以前仍然在想,亲如父子毕竟不是亲父子。

    就连父亲再次昏倒的前一天,肖默存还在病床上跟他发脾气,气他不会用手机叫出租车,生生在停车场吹了半个多小时冷风才顺利回家拿了东西。

    肖默存真是个比混蛋还混蛋的人。

    他关心别人的方式永远别扭,永远在用怒火表达爱意。身边的人却又往往被他驳得说不出话,或者被他突然提高的音量唬得不敢和他争。

    那天肖岱桦一再和他道歉,说:“儿子,真对不起,你伤得这么重还要操心爸的事,都怪爸老了,不中用了,是你的包袱。”

    肖默存别过头去,不愿意听他说这样的话,肖岱桦更觉得羞惭,站起身说要去给他买水果,走了一步便直挺挺倒了下去。

    咚——

    老迈的身体砸在地上声音沉重。

    肖默存顷刻间惊惶失措,从病床上爬起来想扶起父亲,右手却一点力气也使不上。

    这是不是就叫天理报应?

    就算不是,想必也相差无几了。

    走在院内的石板径,几树栀子花吐了苞,将开未开,含羞掩面。梧桐树也枝叶叠翠,嫩桠抽绿。

    是好时节,但不是肖默存的好时节。

    他放慢脚步,鼻间轻轻嗅了一下幽静雅致的傍晚空气,想缓解几分自己的焦虑情绪,以便在面对父亲时能有个不错的心情。

    医院是藏满人间疾苦的地方,院中的花廊则是供大家避世之处。好花好叶献予你欣赏,悲痛伤感就等迈入病房那一刻再开始吧。

    只可惜避世的路太短,用不了几步就能走完。

    肖默存敛了敛神,推开了病房的门。

    白炽灯下,保温壶小心地收在桌角,壶盖歪挂在上面。肖岱桦半阖着眼,像是在打瞌睡,头每隔两秒缓慢地点一下,鼻梁上还架着副老花镜,左手松松地垂在床边。

    病床对面,32寸的黑框小彩电正在以不大的音量播放着新闻。

    “洛河从本周开始进入汛期,今年汛期气候的主要特点是暴雨频密、短时雨强超强、小台风大影响……”

    “爸。”肖默存开口叫了一声。

    肖岱桦慢慢睁开眼望过来,在看到儿子的那一刻脸上的皱纹被笑容扯着叠成了几层。

    “是默存啊,今天怎么突然过来了?”

    因为某些必须恪守的暗规,也因为金地这副担子的确不轻,肖默存并非每天都能过来看他,即使过来也不一定提前打招呼。起初肖岱桦是住普通病房的,左右都是病友,平时还能聊上几句。后来齐家的人过来照应,将他从普通病房转移到了单人病房,从此就没了说话的伴儿,日子过得很是单调。

    肖默存知道父亲想他,没有办法过来的日子就会在晚上打个电话问一问病情,听他重复那几句听出了茧的唠叨。

    “椅子我收到柜子旁边了,这样护士过来换针不会挡着路,你自己搬过来吧。”

    肖默存嗯了一声,左手从缝隙中抽出折叠椅,沉稳地坐在了床边,并且将右手的掌套摘了下来。

    再怎样透气的羊皮也扛不住一戴12个小时,此刻掌套内侧湿漉漉全是汗,让他很不舒服。

    凹陷的掌骨,扭曲的指节,肖岱桦一见就默默叹了口气,拉过来端详。

    “儿子……要不要再跟医生说说,看看有没有手术修复的好法子,爸看着实在是心里难过……”

    他自己生命垂危,每天心里想的脑中念的却仍是养子这只活动不便的右手。

    肖默存将掌套掷到桌面,宽慰似的朝父亲微笑。

    “对生活没什么影响,爸你就不要操心了。倒是你,这周医生怎么说的,指标有没有回落?”

    一说到自己的病情,肖岱桦反倒语气轻松不以为意。

    “哪有那么快,这第三阶段还得再治三五次才能见成效,急也没有用。我啊,只管听医生指挥就行了。”

    墙上的电视机一下变了调,稳重的声线突转高亢。父子俩齐齐投去目光,只见新闻节目刚刚跳到购物广告。

    “刚才在看什么?”肖默存替父亲整理了一下枕头,让他靠得舒服些,“我看你还戴着眼镜。”

    肖岱桦病得苍白的脸上闪现几分骄傲,“还能看什么,在看你呢。刚才你又上电视了,大前天你们那个什么子公司还是孙公司剪彩,你站在中间往右数第二个,穿的是深蓝色的西服,是不是?”

    他愉悦地笑着,双眼看着肖默存像在逗小时候的儿子,“你又拿了奖状藏在书包里准备给爸一个惊喜,是不是?”

    “是。”肖默存顺着他的意,淡笑点头。

    “还是我们隔壁那个老大哥给我打电话我才知道的,说在电视上看到你了,哪个台几点钟有重播,都说得一清二楚。要说那位黄大哥真是有心,上周还来看过我,跟我说查燃气的人来过,单子他帮我收下了。”

    肖默存嗯了一声。

    “改天你帮爸交一下,我不懂怎么在手机上交费,可以吗儿子?”

    Alpha继续点头。

    肖岱桦话语一顿,沉默地看着他。

    静了半晌,肖默存察觉不对,抬起眼看向父亲:“爸,怎么不说了?”

    肖岱桦慢慢道:“你心不在焉,是不是又出了什么事?”

    这不堪回首的半年,的确当得起一个“又”字。

    点头转为摇头,肖默存两腿敞开,双手撑在两膝上,脸上笑意慢慢淡去。

    “没有。”

    “没有你怎么这副表情。是工作上不顺利,还是在齐家过得不开心,你的那些亲戚为难你了?”

    肖岱桦身体已经直起来,脸上现出担忧。

    “都不是。”肖默存深深看着父亲,语气迟缓,“我只是见到俞念了。”

    话音一落,屋里静了片刻。

    “小念啊……”肖岱桦身体慢慢靠了回去,嘴里重复了一遍,“小念……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他了,他怎么样,身体好全了吗,没留下什么病根吧?”

    谈及俞念,肖岱桦脑海中浮现失去孩子的那天Beta在病房里歇斯底里的模样,那样清瘦又绝望,叫人心口发疼。

    他想去关怀,又担心俞念已经记恨了他们父子,平白惹人伤心。

    肖默存沉默了片刻,慢慢道:“他看起来过得不错。”

    “那就好。”肖岱桦喟叹,“要是他……哎,总之没事就好,否则咱们父子俩实在是赎不清这份儿罪。”

    窗外是阴冷的天,雨歇风停,日照渐暗。

    肖默存抬起头望出去,手指在膝盖上摁出了缺血的白印,“他不稀罕我们赎罪。”

    肖岱桦闻言不解地看向他。

    “你这是什么话。”

    肖默存不答,肖岱桦便猜,“是不是你去找他道歉,他不接受,你觉得没面子就不高兴了?”

    他这个儿子,一根脊梁骨硬过钢筋水泥,想让他跟谁低头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不懂服软,更不懂体谅。

    肖默存被一语戳中心事,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张口解释偏偏又似强辩。

    “他们家遇上了麻烦,我提出帮他,没想到他不但不肯接受我的好意,还以为是我在背后捣鬼。”

    “然后呢?”肖岱桦面容凝肃地追问,“你又跟他发火了?”

    “没有,我只是……”

    他只是有几分恼怒,够不上发火的级别。

    肖岱桦全当他默认,薄外套从肩头掉下来也顾不上拉,前一刻还和蔼疼爱的容色瞬间沉下去。

    “肖默存,记不记得你几个月前答应过我什么?”

    父亲叫儿子的全名,自然是为了教训。如今世界上也只有肖岱桦一个人能让倔强的Alpha心甘情愿老老实实地听教训。

    “说话!”肖岱桦低吼。

    “记得。”肖默存回。

    “记得为什么做不到?你堂堂男子汉,说过的话难道也不作数?咳咳、咳咳!”

    肖岱桦已经许久没有以这样严厉的口吻跟儿子说话了,话一出口急得呛咳起来,床晃得地动山摇。

    “爸、爸你别激动,是我犯浑,你别生我的气。”肖默存忙站起来给他爸顺气,神色难得焦急。

    肖岱桦严肃地推开他的手,头一回用极端失望的表情看着他。

    “那你说给我听,当初答应过我什么?”

    病房骤静,肖默存像尊石像一样直立床边,面对着虚弱的养父。

    “你哑巴了?”架势和十数年前拿着擀面杖教育他如出一辙。

    肖默存剑眉紧锁,扛不过了,慢慢开口:“我答应过你,把对工作和朋友的耐心留给身边的人,不再随便发火,不说反话。”

    肖岱桦这才肩膀稍松,拧眉质问:“爸是不是还告诉过你,只有懦夫才会对外人和颜悦色,对亲近的人发火。因为他们不自信,为了赢得别人的肯定,对着外人的时候表现得礼貌又有耐心,一到打不散的亲人面前反而原形毕露。你是懦夫吗?”

    “我……”

    涌到喉间的词散成了零碎,句不成句。

    父亲说得对,他把所有的坏脾气通通留给了打不散的亲人、赶不走的爱人。明知是自己的错,仍紧咬牙关不肯服软,等着对方先来道歉。

    肖默存沉默良久,终于突破心理防线。

    “我知道错了,爸,我一定改。”

    这一次他的确知错了,可惜为时已晚。

    小时候他闯了祸,父亲也是这样说教与威吓并用,逼得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同时做出男子汉的承诺。

    如今他已经这样大了,还曾为人夫、为人父,肖岱桦却还是放不开手。

    做父亲的总要念叨孩子直到最后一刻。

    半晌后,肖岱桦语气渐渐软了下来:“默存,爸一直知道你心思深、懂事早,人又骄傲,所以凡事都让你自己去处理,可你瞧瞧现在……好好的家就这么散了,孩子也没了,人又成了这样,让我怎么放心?”他嗓音发哑,“小念是个多难得的孩子,孝顺、知道疼人,还一心一意对你,只可惜我们没福,留不住他。再过一段时间连我也走了,谁还能在你身边听你说两句话?”

    肖默存立刻摇头:“不会的爸,你不会走的。”

    “傻儿子……”肖岱桦拍了拍膝上的手,“是人都会走,早晚而已,爸只是放心不下你。你生父那边多的是尔虞我诈,将来就靠你一个人了,凡事要多小心,别再轻易得罪人。这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

    他顿了顿,轻轻揉搓儿子的手背,“爸怕你孤单。”

    说到这里,话已哽咽。

    生离已经有过一遭,接下来便是死别。

    习惯了相依为命的两个人骤然面临这一切,谁也无法很快接受。毕竟只要还活在这世上,哪有人不怕孤单?

    肖默存沉默良久,慢慢伏在了他爸的腿上,就连少年时都少有的模样。

    “爸……别离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