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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时玉夫妇遇害一事使得附近各县人心惶惶,连驻扎在任城卫的士兵们晚间巡逻都不敢独自一人,生怕落单之后,被来无影去无踪的刺客一剑封喉。
纪檀音和谢无风商量,想在任城卫多留些日子。不管杀死温时玉的是不是西番教教徒,他都担心对方继续作恶,想留下来看护一阵子。只不知谢无风去开封府所为何事,若是急着赶路,只怕两人就要分道扬镳了。
所幸谢无风果然是个闲散人,听说纪檀音要耽搁,他想也没想就道,那就盘桓几日好了。
“真的?”纪檀音笑了,唇边浮现两个梨窝。
“当然,美人有事相求,我怎好拒绝?”
他一向是嘴上轻浮,行为举止却也不惹人厌。纪檀音心中高兴,便不许他计较。
无论如何,谢无风是他下山以来结交的第一个朋友,人又有趣,纪檀音私心里盼着能相伴久些。
他担忧杀死温时玉的人留在此地继续行凶,因此一连几日都昼伏夜出,晚间不睡,执剑在附近行走。
任城卫驻扎着五千多官兵,自从温时玉出事后,副使暂掌职权,严守宵禁,深更半夜,除了几声狗吠,方圆五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这天晚上,纪檀音巡视一圈,没见异状,正要打道回府,忽然听见不远处传出轻微的砖瓦磕碰声,随后一个人影跃出墙头。
纪檀音连忙跟上,喝道:“你是谁?!”
暗淡月光下,只见那人身穿玄衣,面覆黑纱,与他匆匆对视一眼,足尖轻点,跃上路旁一棵行道树,穿枝拂叶而去。
纪檀音紧追不舍,很快便察觉对方轻功绝顶,不论他如何提气疾奔,那人始终在他三丈开外。二人在树枝和屋顶间来回辗转,过了一盏茶功夫,纪檀音气力不济,俯身捡起一块瓦片向前掷去。
那人像是背后生了眼睛,灵敏地向右一闪,瓦片撞上飞檐,应声而碎。纪檀音牙根紧咬,接连不断地拾瓦片砸他,密集的砰砰声在黑夜中响作一团,却连那人衣角都没沾到。
纪檀音的喘息越来越粗重,那人似是有所察觉,竟停在枝头不动,扭头瞧他一眼,下巴微微一抬,挑衅意味十足。
等纪檀音怒气冲冲地追上前,蒙面客身形一动,跟个鬼影似的,瞬息间又滑出几丈。追追停停几个回合之后,他像是把纪檀音戏弄够了,忽然发力跃出,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林立的军营之中。
纪檀音跳下房顶,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对着旁边的石头狠狠踢了一脚。他气得胸口疼,不死心地寻觅了一阵,最后无精打采地回了客栈。
茫茫夜色中晨曦逐渐开始显露形貌。纪檀音翻来覆去无法入睡,一听见楼下传来扫洒之声,便下楼找伙计,询问住在三里外的深宅大院里的是何人物。
他以为住在那里的又是一名朝廷官员,谁知小二听了他的描述,一拍脑袋:“嗨,您说的是开生药铺的张大户啊!”
纪檀音问:“他家有何特别之处?”
小二想了想,笑道:“特别富有!”
纪檀音一点也笑不出来。将黑衣人跟丢之后,他折返原地,跳进张大户家的院墙里观察了一番,黑暗中看不真切,也没闻到血腥味,但他还是放心不下,担忧天明后传来坏消息。
蒙面客与杀害温时玉的凶手是同一人吗?若是同一人,是西番教教徒吗?若是教徒,西番教财力雄厚,为何针对一个小商人?
天光越来越亮,商人开门做生意,官道上来往的行人也逐渐增多。到巳时一刻,多数客人已用完早饭,仍没人报丧,纪檀音心下稍定,步行走了一阵,来到张大户家的大宅前,见红漆大门敞着,一个管家并两个家丁一齐迈步出来,管家正在吩咐杂事,一切如常。
纪檀音松了口气,站在树荫下窥探一阵,确认张大户家昨夜无人受伤,这才离开。
再次回到客栈,迎面瞧见谢无风坐在靠门的方桌上,左手托腮,右手夹了一箸子面,眼睛困倦地半睁着,嘴唇轻轻鼓动,吹去面条上的热气。
纪檀音昨夜被人戏弄,此刻仍然郁郁寡欢,一屁股坐在谢无风对面,也不招呼他。谢无风抬头看他一眼,夸张地“哟”了一声:“阿音脸色真差,昨夜没睡吗?”
纪檀音点了点头。
谢无风来了兴趣:“为何?”
纪檀音犹豫片刻,未将遇见黑衣人之事告知与他,只含糊道:“没什么。”
谢无风上下打量他一阵,忽然暧昧一笑:“你不说我也猜的到。”
纪檀音最吃他故弄玄虚这一套,立刻追问个不停:“你猜是什么?”
“我猜,”谢无风微妙地停顿了一会,略微上翘的眼尾浮现几缕戏谑的笑纹,“你想姑娘了。”
纪檀音猝然脸红,气急败坏地拍桌子:“你胡说!”
“哪里是胡说?你别担心,我会帮你。”谢无风从容地向后一仰,别有深意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这时一个身穿短褐的伙计赶来给纪檀音倒茶,谢无风叫住他,问附近有没有院子。
伙计虽然比纪檀音还小三岁,但出来讨生活的早,见多识广,听了谢无风的问话,立即露出同样暧昧的笑脸,音调也拔高了:“任城卫驻扎着几千军爷,当然有数不清的院子!就是不知道官人您想去哪样的?”
纪檀音满含怒意的瞪视渐渐盛满了迷惑,他看看谢无风,又看看伙计,问:“什么院子?”
伙计哈哈大笑:“当然是妓|院啊小官人!”
谢无风也在笑,似乎纪檀音的无知是世上最有趣的事情一般。
纪檀音气得发昏,又想起夜间遭人戏弄之事,心头火起,条件反射地去拔腰间宝剑。谢无风见他动了真怒,连忙将伙计赶走,温言哄道:“别生气了,我逗你玩的。”
纪檀音摸着冰凉的映雪剑,手指微微颤抖。他知道自己是在迁怒,打不过黑衣人,就恐吓无辜的谢无风和店小二。
好吧,虽然也没那么无辜。
“好了,”谢无风趴回桌子上,右手轻轻摸着纪檀音的眉毛,“别皱眉了,不好看。”
纪檀音近乎本能地躲闪了一下,短暂且轻微,他乌黑浓密的睫毛垂落下来,在白净的脸庞上不时颤动。
他能感觉到谢无风粗糙带茧的指尖,它们在眉宇间逡巡,带来奇异的触感。纪檀音欲言又止,小心翼翼地抬起眼眸,看了谢无风一眼。
谢无风也在望着他,四目相对时,纪檀音心里一慌,脱口道:“昨天夜里我遇到一个蒙面客从张大户家院子里出来。”
“哦?”谢无风收回手,“是什么人?今天也没听见哪里出人命。”
“我不知道,”纪檀音顿了一会,似乎接下来说的话难以启齿,“我打不过。”
谢无风笑了:“打不过就生气?”
“才不是,”纪檀音声音闷闷的,“我怕那人就是杀害温大人的凶手,如果他留在此地继续作恶,我必须阻止他,可是我打不过。”
谢无风撇嘴:“谁说你‘必须’阻止?”
“习武之人自当有所担当,”纪檀音振振有词,“我师门有训……”
“又来,又来。”谢无风痛苦地揉着太阳穴,气若游丝。
纪檀音神态很骄傲:“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记住邪不压正就行了。”
谢无风唇角微微一勾,笑容很快隐没了。“阿音,我好歹也虚长你……十一岁,嗯,十一岁。让我来教你两个道理,第一,不要高估人心之善,第二,邪能压正。”
纪檀音一愣,待回过神来要与他分辩,谢无风已经打着哈欠回客房了。
接下来几日,纪檀音每晚都蹲守在张大户家院墙外,映雪剑半出鞘,眼睛睁得圆圆的。他虽然在谢无风面前说得大义凛然,私心里对被人戏耍还是耿耿于怀的,只盼着能一雪前耻。
然而那人像是消失了,好几日过去,任城卫都风平浪静,谢无风甚至嘲笑纪檀音当晚得了癔症。
幸好张大户家传来的消息站在纪檀音这边,他家的账房先生后知后觉地发现钱库里丢了几十两银子,一大早慌忙报官去了。
这样看来,纪檀音那晚遇到的应该是一个窃贼了。这样好的身手,却做这等让人不齿之事,他感到有些惋惜。
几日下来,温时玉遇害一案毫无进展,蒙面客似乎也销声匿迹。任城卫附近没甚好玩的,谢无风早就腻了,一直催他启程。
这日清晨,纪檀音正在睡觉,楼下的喧闹声一阵又一阵,吵得他心烦,黑着脸推开房门,叫住一个小厮问出了什么事。
“哎哟,小公子,您不知道,”小厮苦着脸,捶胸顿足,“来了许多江湖客要住店,个个舞刀弄枪,凶神恶煞的,掌柜的叫我们只管好酒好肉招待,别去触他们霉头,否则项上人头便不保了!”
纪檀音看他战战兢兢的样子,不觉发笑:“哪里这样可怕了?他们只是不拘礼数,行为放浪些罢了,实际都是恩怨分明的好男儿。我下去瞧瞧。”
“小公子可别冲动,您这细皮嫩肉的,”小厮紧张地望着他,结巴道,“可……可不经打!”
纪檀音“哼”了一声,不以为然道:“我看谁敢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