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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大侠,别动气,别动气,”纪檀音来到大堂,里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掌柜的满头大汗,正点头哈腰地劝解两个怒目而视的客人。其中一个浓眉大眼,头上有戒疤,是个和尚,另一个黝黑皮肤,目露精光,桌上放着一把锋利的斧子。
围观的有十二三人,都是武林人士,一边喝酒吃肉,一边看热闹。
“狗头王,你今日可是惹恼金莲和尚了!”
那和尚恶狠狠地剜了说话之人一眼:“孔卓,舌头不想要了?”
一个娇柔的女人声音紧接着响起:“得了吧,武林中谁不知你有三寸金莲?还不让人说了。”
其他人一唱一和:“柳三娘,你看这个假和尚的脚与你的玉足相比如何?”
柳三娘正是先前说话的女子,三十几岁年纪,肤色暗黄,五官倒是生得不错,她笑着摇头:“我怎能和金莲和尚相比?行走江湖的人,一双小脚如何站的稳?”
众人哄笑。
纪檀音曾听两个师兄细数武林中的奇人异士、名侠大盗,其中就包括金莲和尚。据说他年幼时家贫,为混口饭吃而出家,可惜不守戒律,被寺庙逐了出来,后来机缘巧合学了一身功夫,在江湖上小有名气。但他最为人所知的不是武功,而是一双天生的小脚,金莲和尚也因此得名。纪檀音不料今日能得见真人,忍不住也笑了,往他脚下看去。
金莲和尚气得脸色发白,喉咙中发出粗重的喘息,四面环视,恰和纪檀音的目光撞了个正着,怒喝道:“小鬼!看什么看!当心挖下你眼珠子来!”
“和尚小气,”柳三娘娇声道,“欺负小孩子!”
纪檀音迎着金莲和尚的目光,毫无惧色,脸上挂着一点少年人散漫的笑意。金莲和尚见了,更是怒不可遏,左手在桌子上重重一拍,微胖的身体难以置信地敏捷,直冲纪檀音而来。
围观众人齐齐惊呼,同时抢身上前。这番玩闹是他们开的头,可不想连累了无辜的公子哥。可才跨出一步,众人便不约而同地止住去势,脸上现出惊讶之情。
只见纪檀音在刻不容缓间抽出宝剑,从容地架住了金莲和尚的大刀。
金莲和尚也是一惊。他本意是想吓唬吓唬这小子,一试之下,心头便有了计较,当下手腕偏转,横刀削向纪檀音胸口。
纪檀音左肩一沉,剑尖化作一道光华,再次拦住了钢刀。
“当,当,当,”兵刃相交之声在客栈内回荡。
金莲和尚招招狠厉,杀机毕现,而纪檀音剑法轻灵,以柔克刚,反而站着上风。
“这……”围观之人中到底有见多识广的,彼此对了个眼色,倒吸一口凉气,“取太极八卦之神韵,化春风冬雪之轻盈,藏金戈铁马之杀意,这……是玉山剑法?!”
三十六招上,纪檀音的剑尖抵住了金莲和尚的喉咙。他不愿与人结仇,立刻撤剑,拱手道:“得罪了,前辈。”
金莲和尚脸色铁青,眸欲喷火。先前被唤作孔卓的人快步上前,挡在二人中间,对纪檀音施了一礼:“请问少侠姓名?”
纪檀音微微一笑,还礼道:“在下纪檀音。”
柳三娘也走上前来:“你刚使的可是玉山剑法?”
纪檀音点头,道:“家师纪恒。”
“嗬!原来是玉山神剑门下,失敬失敬!”众好汉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称赞他年少有为,又问起纪恒的情况。
纪檀音很兴奋,他下山以来,总算遇到了同道中人,连忙一一见礼,不论之前是否听过对方名号,言谈都十分恭敬。
“掌柜的,拿酒来!”狗头王叫道,“我们要和纪小兄弟喝一杯!”
掌柜的哆哆嗦嗦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惹得几人哈哈大笑。
纪檀音很快便和这些人混熟了,把名字记了个七七八八。除了金莲和尚,还有一个叫做飞毛腿司钧的,也是个人物,据说轻功了得。
他们一群人在大堂内饮酒,其他客人不敢下楼,均在房间里用饭。纪檀音有心想要约束一番,又不好开口,只得作罢。
闲谈间得知,这些武林人士并非结伴而行,只是恰巧在路上碰到,纪檀音奇道:“我听小二说,平日客栈里难见有武林人士住店,最近是什么日子,怎地各位突然聚在一起了?”
“你不知吗?”若不看柳三娘面貌,单闻其音,定会让人误会成二八少女,只听她柔声道,“我们是去赴宴呢。”
“赴宴?什么宴?”
孔卓问:“你可听过沈沛大侠的名号?他儿子娶亲,因此宴请群豪。”
这个名字有几分耳熟,纪檀音想了想,问:“可是居于山东河南交界处,擅使流星锤的沈沛?”
狗头王一拍大腿:“正是!”他喝得满脸通红,胡须被酒渍浸染,湿淋淋地分成几绺,看起来十分滑稽。“沈沛这几年在武林中很说得上话,人也仗义,大家都卖他面子。更别提现在又攀上这等好的亲家!”
“可不是吗!”其他人纷纷附和。
纪檀音问亲家是谁,听了答案大吃一惊,将女儿嫁进沈家的,竟然就是山东都指挥使——在泗水县时温小姐提过一嘴的,温时玉的上司,蔡辉卢。
他深为不解:“朝廷大员竟和武林世家结亲?”
飞毛腿司钧性子急,一口气说了一长串:“纪小兄弟,你只知他是都指挥使,不知他也曾是绿林好汉哩!当然现在无人敢提了,他官做大了,谁上赶着不识趣?”
孔卓感慨道:“蔡大人和沈沛结亲,沈家的声望必定再上一个台阶,前不久江湖上还在旧事重提,说要选举武林盟主号令群雄,我看这事要真成了,盟主之位八成归沈沛了。”
正议论得热闹,远处忽而传出一声轻蔑的“哼”。大家齐齐转头,望向独坐一隅的金莲和尚。
金莲和尚为纪檀音所败之后,既不肯承认技不如人,又看不惯孔卓之流奉承一个小辈,因此捞了张长凳,远远地坐了,独自喝闷酒。在场的知他小气,也不去理会。此刻听他发出嘲弄之声,柳三娘手托香腮,故意朝他飞个媚眼,问:“怎么,和尚不同意?”
金莲和尚不搭理她,只盯着纪檀音,讥笑道:“你还跟着凑热闹,不知蔡辉卢与纪恒有仇吗?”
纪檀音从未听人说过这一节,问道:“什么仇?”
金莲和尚却卖起了关子,一杯杯地喝酒,斜眼瞧纪檀音,故作深沉。狗头王一向看不惯他,当即拍桌道:“哼,多少年前的传言了,难道只有你听过么?”三言两语对纪檀音讲了。原来在二十年前,纪恒名震江湖时,沈沛曾与他约战过一次。那时纪恒威名赫赫,寻他讨教之人络绎不绝,而沈沛的名声远不如今日,期盼通过战胜纪恒一举成名。为了赢下比武,他动了歪心思,在纪恒茶水中投了些使人肌肉酸软的药物,纪恒受此影响,发挥不力,但依然得胜,自此二人便结下了梁子。
纪檀音将信将疑:“真有此事吗?师父可没说过。”
孔卓、柳三娘等异口同声道:“嗨,都是道听途说,当不得真的!”
他们久经江湖,个个都是人精,谁也不愿沾染荤腥。即使当年下药一事为真,与他们也无甚干系,再说沈沛的权势今非昔比,若是私下里多了两句嘴,传到他耳朵里被穿小鞋,可就得不偿失了。
纪檀音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听说是流言蜚语,点点头也就罢了。只有金莲和尚又“哼”了一声,显然实为不屑。
小二端上几盘细巧果子,给各人换了新茶。闲话间,狗头王道:“我来的路上,听说这里死了个官儿?官兵驻扎之地竟也如此不太平。”
纪檀音收敛笑意,叹了口气,将温时玉遇害一事、夜间遇见蒙面客一事简略说了一遍。
孔卓道:“听你描述那尸体情形,还真像西番教的手段。恐他们是先下了毒虫,让人生不如死一阵,才抹脖子。”柳三娘摇头:“西番教向来不出云南,何以跑来中原撒野?其中一定另有蹊跷。”
纪檀音略一犹豫,将温小姐在鸿福客栈中所言讲了出来。
“难道真是西番教勾结阉党?这可不能坐视不理!”
“没见到尸体,还不能下定论。”
“要我说,正道之士早该联合起来,将西番教灭了!说了多少年,联盟始终建不起来。”
众人吵吵嚷嚷的,纪檀音则被飞毛腿司钧拉到一边,询问起蒙面客的事情来。他以轻身功夫见长,因此对纪檀音口中的蒙面客十分感兴趣,细细盘问了一回,那人身法如何,怎样借力等等。纪檀音回答了,问:“你见过这样的轻功吗?”
“我倒是知道有几人达到这等造诣的,但都行为正直,不大可能做偷盗的勾当。”司钧掰着指头数:“江南的李禹班、漠北的谭尉、黄河边的戎凌、计功昌……对了,听说那个无常客轻功也是顶好的……他么,我可就说不准了。”
纪檀音对无常客没有甚么好印象,此人不仅夺了他师父天下第一剑的名头,还对温小姐始乱终弃,因此不以为然地撇了撇嘴,以示嘲弄。二人讨论了一阵,始终猜不透蒙面客的身份,只得作罢。
司钧抓了一把瓜子,坐在纪檀音对面嗑。他一边说话一边“呸呸”地吐壳,有几片飞到纪檀音腿上,阳光下还能看见闪亮的口涎。纪檀音心中嫌恶,不动声色地抖了抖膝盖,坐远了些。
“楼上那厮是谁,怎么总看你?”
“嗯?”纪檀音顺着司钧目光看去,见谢无风倚着二楼的栏杆,还是那副懒洋洋没睡醒的样子,正蹙眉往大堂里看。
纪檀音和他对视一眼,谢无风表情无甚变化,片刻后转身走了。
纪檀音匆匆站起来,朝喧嚣吵闹的众人一拱手:“各位大哥,我有些醉了,先回房歇息。”
狗头王、孔卓拽着他不放,纪檀音不得已又喝了两杯酒,趁人不备溜了。
他轻悄悄地上楼,沿着深深的走廊一直走到尽头,最里边那间是谢无风的客房,门虚掩着。
他敲了敲门:“谢兄?”
没人答应,纪檀音踌躇片刻,又敲了一遍:“谢大哥?”
“进来吧。”谢无风道。
纪檀音推门进去,见他盘腿坐于罗汉床上,正翻阅一本市井中流行的小册子,旁边的圆桌上放着残羹冷炙。
“怎么也不下去吃?”
谢无风似笑非笑地瞧他一眼:“我哪敢下去?”
纪檀音讪讪地摸了摸鼻尖:“他们是有些吵。”
谢无风放下册子,示意纪檀音坐在身边,埋怨道:“阿音有了新朋友,便忘了老朋友了。”
纪檀音脸红,待要反驳,谢无风叹了口气,黯然续道:“也是,我哪里比得上那些大侠呢?”
纪檀音道:“你休要如此说。他们也不算甚么大侠,不过有点功夫罢了。我师父那样的才是真正的大侠。”
“是吗?这些事情我全然不懂。”谢无风顿了顿,笑问,“那你呢?阿音以后想做大侠吗?”
纪檀音背靠灰墙,双手抱胸,思忖了片刻。一束阳光打在他脸上,将乌黑的睫毛和紧绷的唇角照得清晰无比。他鼓着腮帮子,似是想不出答案,“哎”了一声,嗓音清脆,“我不知道。”
“要我说,做什么大侠,不如做大盗。大侠的下场都很凄惨的。”谢无风煞有介事地轻轻摇头。
纪檀音被他一本正经的模样唬住了,回过神后噗嗤一笑:“你又知道什么?你连重一点的刀都扛不起来。”
谢无风也笑,他倒在床上,口中打了个哈欠,问:“你和那些凶巴巴的人聊了些甚么?”
纪檀音便讲了沈沛之子迎娶蔡辉卢之女一事,末了期期艾艾地看着他:“沈沛广发请帖,大宴群豪,听狗头王说,平民百姓只要去家门口道声恭喜,便有一升米,武林人士只要报出名号,即可入席喝一杯喜酒。这几日已有许多英雄好汉从各地赶往定陶赴宴了——也不是为那口酒,主要是热闹。听说天下英豪共聚一堂的景象,很是难得一见呢。”
“是吗,”谢无风假意不懂他的弦外之音,“要招待这么多人,沈沛家必定十分殷实了。”
纪檀音心不在焉地点点头。二人沉默一阵,谢无风拿余光瞥他,见纪檀音颇为烦躁地碾着袖口,欲言又止几次后,终是憋不住了:“你,你想不想去?”怕谢无风拒绝,他又补了一句,反正去开封府也要路过定陶。
谢无风心中发笑,脸上故作愁苦:“我当然想去开开眼界,可我在江湖中无名无姓,只怕进不了沈宅的大门。”
纪檀音黑亮的活极了:“你跟着我呀!还有狗头王他们,肯定能进去。”
“为什么想带我去?”
“嗯?”纪檀音刚发出一个疑惑的鼻音,冷不防被人拽了一把,扑通一声倒在床上。他气愤道:“你又作弄我!”
罗汉床狭窄,纪檀音一偏头,就对上谢无风近在咫尺的脸,苍白且英俊。他心中无端升起一阵紧张,喉结滚动两下,也不知该说甚么,慌乱地坐起身,将被谢无风压住的衣角用力扯了出来。
“你还没回答我的问话呢。”谢无风温和道。
纪檀音板着脸:“什么话?”
谢无风右手枕在脑后,微微仰起脸看他,笑容得意:“比起楼下那些人,阿音还是更喜欢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