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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纪檀音的强烈要求下,谢无风草草地包扎了左肩的伤口,随后盘膝而坐,默念《火阳经》心法,运功一周天。
纪檀音在一旁帮他擦剑,沉沙剑上的血迹已经干了,必须用力抠才能恢复剑身光洁。这样做的时候,他不免想起傍晚那场恶斗,于是深深地看了谢无风一眼。
他弄不懂。谢无风是谜,是雾,是漩涡,是妖魔,杀人不眨眼的是他,紧紧抱着自己的也是他。纪檀音才生出一点恐惧之情,他又展露出脆弱的一面,叫人手足无措。
最可恨的是,即便如此,纪檀音依然被他强烈吸引,想要靠近的心情不减反增。
谢无风将炙热真气散于四肢百骸,压住寒疾和妖木之毒,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他睁开眼,见纪檀音愣愣地注视着自己,笑道:“怎么了?”
纪檀音摇摇头,将沉沙剑递给他,从包袱里翻出那件熊皮,道:“你快裹着吧,待会——”他想不出合适的措辞,最后用了个古怪的说法,“待会又变冷了!”
谢无风蹙眉:“我想沐浴,沾了这些脏血,臭得很。”
纪檀音没好气:“你被悬赏通缉,不方便进城,荒山野岭的,哪里去找水。”
谢无风好像很沮丧,一屁股坐在草地上,“唉”了一声。
“你……”纪檀音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和重阳九子有什么过节?”
“杀了他们一个兄弟。”
“这我当然知道,可你为什么杀?”纪檀音咽了咽唾沫,竭力放松紧绷的声线。
这个问题很重要,他忐忑不安,谢无风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漫不经心道:“他太吵,影响我睡觉。”
“啊?”纪檀音有种铁拳打进棉花的感觉,恼羞成怒地跺了跺脚,“你说真话!”
“是真话啊,他那个公鸭嗓难听死了,温慕晴也一直在尖叫,头疼。”
“温慕晴?”纪檀音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略加思索,脸上忽然现出欣喜之色,音调不知不觉拔高了,带着赞叹和满意:“是任城卫的温小姐!原来是重阳九子劫掳了她,你出手相救!”
“顺便而已,主要是他们太吵了。”
纪檀音嘟了嘟下唇,一副“我早已经看透了你”的表情。他终于可以确信自己没有认错,谢无风是个正派人,虽然他总是装作满不在乎的样子,拒绝一切赞誉。
谢无风左手托腮,将他的表情变化看在眼里,似笑非笑地问:“我是不是好人对阿音来说很重要吗?难道我是个恶人,阿音就不爱我了吗?”
“爱”字如同一记重锤,将纪檀音的三魂七魄都砸得移位,他张口结舌,垂在身侧的手无措地蜷缩起来,结巴道:“你,你不要乱讲。”
谢无风可怜巴巴地皱着眉头,撇着嘴角,吐字粘连不清:“怎么,阿音不爱我吗?那为何哭得眼睛都肿了?”
若不是他生得清俊,这副表情可称得上滑稽。纪檀音心神稍定,无处安放的手终于找到了用处,抬起来摸了摸眼睛。
肿了吗?他不知道。
“我只是把你当作大哥,我们都是男子,你……你……”纪檀音从指缝间看一眼谢无风,心慌意乱,“我对你就像对我师兄那样!”
谢无风眉毛一扬,讶异道:“真的?到了襄阳,我可得问问李澄阳,你是不是和他一起睡觉,还——”
纪檀音面红耳赤,高声打断他:“谁和你一起睡觉了!在野外没办法而已!”
谢无风哈哈大笑。
他们吃了些干粮,便躺下来歇息,计划早晨继续赶路。纪檀音从包袱里翻出几件简陋的旧衣服,一股脑地盖在谢无风身上。
“没关系,我已经好了。”
“谁知道你!”纪檀音眼圈微红,“万一又——”
谢无风默然不语,见纪檀音低落下来,便随手抓起身上一条窄裤,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脸陶醉:“嗯,阿音的味道。”
纪檀音从小跟正经人打交道,哪里见过这种无赖的招数,耳尖红得要滴血,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一个不防,被谢无风握住脚踝,拽倒在怀里。
说是睡觉,其实各人思绪万千,尽皆无眠。
纪檀音是个藏不住话的人,此番竟能憋住不问,让谢无风大为意外,试探道:“你不问问我,怎么会——变冷?”
纪檀音背对他,肩膀僵硬地耸着,低声道:“问了你也不会说真话。”
“我不是发过誓,再也不骗你。”
静了一会,纪檀音才道:“谁知道你的誓言是真是假。”
谢无风轻轻地笑了一声。他左手搭在纪檀音劲瘦的腰肢上,指尖垂下来,有一搭没一搭敲在少年紧实的小腹。
纪檀音似是觉得痒,不安地动了动,双腿蜷缩起来。
沉默一阵,他终是按耐不住,问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你搭一搭我的脉。”
纪檀音慢慢转过身,和谢无风面对面,疑惑而谨慎地望着他。习武之人向来忌讳被人扣住脉门探测内力,因此他不敢贸然下手。
谢无风用眼神示意,告诉他没关系。
纪檀音迟疑地将食指中指搭上脉门,立即感到一股霸道炙热的真气钻进皮肤,他低呼一声弹开指尖,惊疑不定地望着谢无风:“你练的什么内功?”
“《火阳经》,听过没有?”
纪檀音摇摇头,担忧地问:“这样滚烫的内息,不会损及经脉肺腑吗?”
谢无风收回手,若无其事道:“常人当然是练不了,只是我体质特殊,体内寒气肆虐,必须练此功法才压得住。”
“怎么会有寒气,你是不是中过什么毒?”
“中过,也有百八十种吧。”
纪檀音猛地抬头,发丝齐齐垂落在枕头上,他的眼睛瞪得很圆,震惊、难过、同情,许多种情绪都在里头。
谢无风有些后悔,他承认自己是故意说出那种话,想试探纪檀音的反应。多年来他从没有倾诉的习惯,也不要廉价的同情,可是在这样一个平淡无奇的夜晚,竟鬼迷心窍地做了傻事。
纪檀音嗫嚅着:“为什么?”
“这个就要从我娘说起了。你还记得鹿邑的芙蓉苑吗?我娘曾经是那里的头牌。她年轻时很美,”说到这里谢无风促狭一笑,“比你的紫荷姑娘美多了。”
谢无风的娘名叫谢问雪,当年艳名远播,河南山东境内不少纨绔公子、文人墨客都对她趋之若鹜。她从小便被老鸨买来,常年困在妓院中,不见天日、痛苦难当。一日临街而坐,见一青年打马而过,身姿挺拔,英俊潇洒,忍不住将手中荷包掷了出去。青年捡起荷包,与谢问雪对视一眼,油然生出爱恋之心,当晚便来相会。
一段感情就此开始。
问雪擅抚琴,青年精通音律,两人在一起,远不止,真正是高山流水,引为知己。那段日子他们总是腻在一起,青年为问雪豪掷千金,一时传为美谈。问雪每天只是思想他、盼望他来,旁的人一概不见,旁的事一概不上心。青年在鹿邑逗留三月,临行前耳斯鬓磨,留下一枚玉佩做信物,许诺事情办妥后便为她赎身,将她娶为侧室。
他离开没几日,问雪便发现自己怀孕了,千方百计要将孩子生下来。那段日子很辛苦,问雪因为怀孕而身价骤跌,老鸨动辄责打她,费尽心思想将孩子拿掉。所幸她平素为人宽厚,院中姐妹暗中帮持,这才有了谢无风。
生育后,老鸨又逼她重新接客,问雪不肯,痴等她的意中人。很快,她多年存下的金银细软被老鸨搜刮一空,沦落到在柴房居住,每日帮龟奴妓女们浆洗衣物。
一年又一年,谢问雪青春不再,柔荑生茧,除了以前的侍女汤蓉秋,没人管母子俩死活。一个冬日,当看到五岁的谢无风因为捶打衣物而满手生疮时,问雪忽然崩溃大哭。她决定离开芙蓉苑,去遥远的皇城寻找负心汉。
青年虽自称生意人家,但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分明出生显贵,他曾提过住在天子脚下,问雪便向汤蓉秋借了一笔钱,带着谢无风北上。
纪檀音听到这里,已是两眼汪汪。谢无风余光瞥见,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天子脚下,紫陌红尘,很是繁华。”谢无风声音平平,好似在讲别人的故事,“我娘拿着玉佩一路问过去,恰碰到那个男人家里的下人,这才知道他真实身份。”
当看到朱门紧闭,院墙高砌的府邸,谢问雪便知自己永远不可能进去。她蹲下来,和幼小的谢无风平视,捏着他的肩膀说了很长一席话,边说边流泪。
谢无风感到很惊慌,他有种不好的预感,可小小的孩子根本不知如何表达,于是也跟着哇哇大哭,母亲的叮咛混杂在哭声里,模糊不清,以至于多年后,无论怎样回忆,他都想不起只言片语。
谢问雪叮嘱完了,擦干眼泪站起来,对着紧闭的大门呼喊那个男人的名字——后来谢无风才知道,那也只是他的化名而已。
她的举动很快引来了众人围观和指点,朱门终于开了一条缝,两个下人出来叫骂,要赶他们走。
谢问雪发疯般仰天大笑,她又喊了一次男人的名字,道:“我把你儿子送来了!”
说罢,她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横刀自刎。
谢无风被鲜血溅了一身,他还沉浸在惊怖中,那两个下人忽然一左一右揪住他的胳膊,把他拖进了那条窄缝。
他不知谢问雪是死是活,尸身如何处理,他再走出那扇大门,已是两年后,而目的地,不过是另一道鬼门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