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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金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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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赶上一场武林盛事,襄阳城里的客栈都住满了。离开雄图镖局后,谢无风寻觅许久,才在靠近城南的一条小街上找了个安身之处。因并未刻意伪装,叫同店的客人认了出来,有的欲请他喝酒,有的想与他切磋,谢无风心下烦闷,一概不予搭理,也不管他们在背后如何阴阳怪气。

    仇家也遇过两个,就在离开雄图镖局后不久,对方特意设好了陷阱,等着他自投罗网,结果反被杀了个落荒而逃。说起来,沉沙剑已有许久未饮过血了,本是一把杀人的剑,竟在纪檀音身边养得懒怠了,温吞吞的。

    一想起纪檀音,谢无风就觉得心口发闷,说是痛不对,说是酸也不像,什么东西堵在那儿,弄得经脉不通。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也是遇上纪檀音,才把爱恨嗔痴怨挨个体会了一遍。

    收剑入鞘,察觉真气有紊乱的前兆,连忙倒出一粒药丸吃了。无人关切,自无必要矫情,若故意弄得狼狈不堪,为他流泪之人却不在身畔,只会显得凄凉可悲。

    李澄阳赶他出府时,说那是纪檀音的意思,谢无风并不相信。他了解纪檀音,那个傻瓜总是心软,无论自己警告过多少次“善良总带来懦弱”,他依然选择善良。而今通缉令的风头才下去,襄阳城中挤满三教九流,纪檀音知道他身中剧毒,是不会主动赶他走的,哪怕被伤害至深。那话,必是李澄阳在伸张正义。

    不过谢无风还是出了府,因为有一些事情亟待求证,且必须格外小心,否则武林中又将迎来一场腥风血雨。他心里很矛盾,面对纪檀音时,总是大肆嘲讽对方的天真,可当察觉头顶的阴影时,却只想将他护得好好的,怀揣着干干净净、晶莹剔透的一颗心,即使经历过悲伤,还能满腔热忱地走下去。

    在客栈中睡了一场大觉,醒来时倚着床头思虑一阵,决定出门走走,探查线索。

    他戴着一顶瓦楞帽,沿着城中最热闹的几条街道漫步,不多时,便察觉身后有人跟踪。

    共有两伙人,一伙武功寻常,举止笨拙,是雄图镖局的红头镖师,早让谢无风发现了,还自鸣得意,煞有介事地比着手势。另一伙人的武功明显高深许多,躲在重重飞檐之下,一路攀援,连一粒瓦片也不曾踢动。

    谢无风竖着耳朵听动静,片刻后心中有了计较。这时他已踱至襄阳城中最热闹的一处院落,莺歌燕语混杂着粗俗调笑,车马人流往来不绝。镀金的牌匾上,“春怡楼”几个字媚得厉害,一点筋骨也无。

    门口的龟公眼尖,瞟见谢无风脚步一顿,唱个喏,殷勤地迎上来:“大侠,进来消遣吗?美人小倌,应有尽有!”

    “是吗,”谢无风扔给他一两碎银,大步进了妓院。

    城南,白桃溪边,一红一白两道纤细的身影,相互挽着手,往相约的地点赶去。

    “小姐,”新菱帮翟映诗把斗笠拽得更低,闷闷不乐的语气,“你为何要答应李澄阳。非约你私下见面,一定没安好心。”

    翟映诗恍若未闻,罕见地绷着脸,神态紧张,不时左顾右盼,好似在忧虑什么躲在暗处的危险。

    新菱以为她生气,责怪自己不识大体,强忍鼻酸,自顾自道:“我并非讨厌他,只觉得此人轻浮,小姐,你不要被他外强中干的模样骗了……”

    翟映诗一路提心吊胆,听到新菱此话,略有些不耐烦,打断道:“我见他有要紧事,并非为了谈情说爱!”

    新菱被她严厉的语气喝住了, 沉默了片刻,到底敌不过好奇,鼓足勇气问:“小姐,有什么要紧事?你遣我去跟他说便好,又冒险出门。叫老爷夫人知道了,定要大动干戈,怪我不——”

    “新菱!”翟映诗忽然侧过头,惶急地唤了她一声,温热柔软的嘴唇贴上了少女的耳垂。

    新菱傻了,左脚绊右脚,差点摔个跟头。心脏咚咚地跳,带来一阵甜蜜的抽搐,在令人晕眩的激烈响动中,翟映诗的声音变得很朦胧,伴随着一阵阵幽香的湿气吹进耳朵里。

    “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少女睁着水灵灵的眼睛,呆呆地站了一会,才领会到翟映诗的话中之意。霎时,她变得又惊又怯,情不自禁地抓紧了小姐的衣袖。

    翟映诗也害怕,脸上血色褪尽,狠劲箍着新菱的手指,脚底下越走越快,几乎小跑起来。新菱被她拖拽着,余光一直落在翟映诗脸上。突如其来的危险并未浇灭心口的温热,她心中五味杂陈,冷不丁想起前几日,翟映诗所说外头有人想杀她的话来。

    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是了,她以为小姐在开玩笑,不高兴她讲这些晦气的言语,板着脸夸下海口,“有我在,没人动得了你!”

    春怡楼里热闹得紧。丝竹管弦一刻不曾消停,谢无风刚跨进门槛,便被香风熏得打了个喷嚏。姑娘们眼尖,看见走进来一个高大潇洒的男子,登时一窝蜂地簇拥上去,行动迅捷,身轻如燕,仿佛个个都练过轻功。

    谢无风将温香软玉一一拂开,他掌心中蕴含了内劲,不伤人,却也叫对方近不了身。

    妓|女们觉得新奇,惊呼着相互推搡,还想往他身边凑。

    谢无风打了个哈欠,目光随意一扫,落在一个徐娘半老的女人身上,略一停顿便移开了。龟公端上茶来,他一仰头喝干了,将茶盏和一锭银子放在托盘上,笑道:“劳驾各位姐姐,在下旅途劳顿,借间屋子睡觉,万勿打扰。”

    那女人微微一点头,便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婢女走上前,恭敬地对谢无风行了个礼,说要引他上楼。谢无风懒洋洋的,大模大样地跟在她后面,还夸赞对方明眸皓齿,来日必定倾国倾城。小婢女红着脸,特意挑了一间清净的屋子给他,走之前还偷看了几眼。

    谢无风关上门,轻轻地舒了口气。这间屋子不大,家具仅有几件,但都精致华美,他在房中信步打量,转了一圈,对屏风后的那张鸳鸯戏水大红床产生了兴趣。

    李从宁太小气,厢房里的睡床巴掌大的地儿,夏末时,纪檀音躺在他身畔酣眠,总是流许多汗水,两鬓的发丝被打湿,凌乱地黏在脸上。有时他觉得热,傻乎乎地半张着嘴,一声长一声短地喘息,谢无风在旁边瞧着,总忍不住低下头吻他。

    现在是初秋了,纪檀音比以往消瘦,也不再与他同床共枕。谢无风此刻回忆起这一幕,既觉得横生,又感到说不出的怅惘。暗中盼着纪檀音不要生气太久,他那样心软,总是会原谅自己的。

    这话他不敢说出口,没底气,又不肯承认,持续地自欺欺人,只当自己还能像初见时那样,拥有一只躲在暗处翻云覆雨的手。

    不愿再想,谢无风拿起酒壶猛灌了几口。过了一会,门外传来一阵不疾不徐的清脆脚步声,他凝神细听,随后躺倒在大红床上,悠闲地翘起脚,唇边挂着一抹冷笑。

    来人先是叩了叩门,见无人应答,便稍微用力推开了。探进来的是一张娇俏的瓜子脸,妆容鲜艳,嘴唇殷红,眼波灵动。

    她透过半垂的帷幔看见谢无风的衣角,试探着唤了两声“公子”。

    谢无风粗声粗气,极不耐烦:“我已说了不要打扰!”

    “妈妈吩咐我来看候您,”女子声音怯怯的,表情倒是纹丝不动。

    谢无风坐起身,一把扯开纱帐,阴郁地盯着那女子瞧。对方十分沉着,微微屈膝、仪态优雅,身上并无一丝风尘气。

    就这么对峙了一阵,谢无风哼笑一声:“行了,不必再伪装,既是见过面的熟人,就该以真面目示人。何况你的易容术堪称糟糕。”

    女子讶异地抬起下巴,眼神稍有闪躲,低声道:“奴婢不知公子所言何意。”

    谢无风这回是真的厌烦了,厉声道:“让你们教主亲自来!”

    这一下,那女子的神色终于变了。

    雄图镖局今日的晚饭分外冷清,席上只坐着谭凤萱、纪檀音和李澄亦。李从宁带着兄弟和盟友到玄刀门和翟昱交锋,天擦黑了也没回来。谭凤萱本来要跟着去,丈夫却摆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叫她在家里休息。为谋夺盟主之位,李从宁近日可谓呕心沥血,斗志昂扬得像个少年人,谭凤萱初时看了喜欢,渐渐地却生出些难以名状的担忧。只是不好打击丈夫的热情,便一直未说出口。

    看一眼空荡的大桌,不悦道:“你大哥怎没回来?”

    纪檀音心中一紧,生怕李澄亦一不留神告了密,好在小鬼是个馋猫,为了得到大哥买的糖人,居然能藏得住秘密:“我不知道,他又没和我说过。”

    谭凤萱自嘲:“我可真是,操心完老的操心小的。”

    纪檀音沉默地坐在一旁,这两日他几乎水米未进,怕人群的指指点点,更怕他人的同情和善意。今日终于鼓足勇气,决定效仿大师兄,去要一个清楚明了的答案。

    草草地扒了几口饭,便与谭凤萱作揖道别。李澄亦唇边还沾着米粒,飞快地咀嚼着,含糊不清地要求纪檀音等等他,还问他是不是要去找师父,结果被娘亲用手绢堵住了嘴。

    纪檀音三两步赶到雄图镖局的主院,此刻正是镖师们换岗守夜的时间,乱哄哄的。他记得李澄阳曾吩咐过几个镖师跟着谢无风,四下问了一番,才被领到一个十五岁的红头镖师面前。

    谢无风和明烟的艳事只在东跨院流传,镖师们大多还不知情,那小伙子未曾尝过,先是挤眉弄眼地笑了一阵,随后装神弄鬼地凑到纪檀音耳边,用艳羡的语气道:“去春怡楼了!”

    “春怡楼,”纪檀音疑惑地望着他,“什么地方?客栈么?”

    小镖师瞠目结舌:“妓院呀!”

    纪檀音发了会怔,在对方略带得意和探究的注视中,轻轻地应了一声:“原来如此,我知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