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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潮渐渐从祠堂退去,疏影辞别了胥国公夫人,自己走到后山栈道上散心。
从西北边山峦中吹来的凉风拂过鬓角眉梢,拂过衣摆裙裾,想令她把这身丧服除去。可这么冷的天,除去了素服,也除不去结在她眼底的那层薄霜。
她望着远处的山林村舍,无奈地笑了笑。身在高处,也照样是笼中羁鸟、羡渊池鱼。
“影姑娘?”
疏影擦去眼角的泪痕,回头看去,是那个红衣翩翩的少年郎。“槟小爷……对不住,我又在你面前失礼了。”
“不,你一直是这样端庄贤淑,礼数周到,我从未觉得你失礼。”陆竑槟仿佛是怕她不开心,有些急促地辩解。
她点了点头,感念这世上还有人不喜欢看她的笑话。
陆竑槟走到她身边,拂去厚厚一层落叶,双手扶着栏杆,陪她目眺前方,“我是来向你告辞的。”
正是因为怀庸侯世子薨逝,侯爷却垂垂老矣,操办起丧事来有心无力,还需陆氏小辈扶持侯爷主持丧仪,一直囿于京城、护卫皇帝左右的他才有机会回到侯府,用这短短的四十九日了结一些未了之事。
陆同耑虽喜爱他,让他以世子长侄身份顶盆发丧,却没有将他过继到陆澄名下,想必也有他们的考虑。或许是要给长房留下这唯一的血脉,或许是要放聂氏一马,亦或是……给陆随云一个机会。
“此次能向圣上请到四十九日丧假,已经非常不易。世子于我有恩,我便是降职一级,也一定要回来一趟,送他这最后一程。”
究竟是何恩情,谢疏影并不愿问,他也不愿重提旧事。
飞鱼服的妆花织金在这烈阳下十分耀眼,疏影被晃得目不能视,只好半眯起了眼睛,“胥国公也在京城,小爷与他家可有往来?”
“你是想问……国公夫人?”陆竑槟在锦衣卫任职多年,直觉超乎常人的敏锐,一下就能抓住要害。
“不错。”疏影低了低头,几缕松散下来的发丝飘荡在光洁的额前。
明眼人都看得出,陆同峥今日对于谢疏影、对于陆澄兄弟两个的事已经到了强出头的地步,连侯爷都不曾想过要真正许诺的,她却极为在意,好像一道定要迈过去的坎。更离奇的是,侯爷居然只咬咬后槽牙,就立刻答应了她。
如果侯爷没有些把柄握在陆同峥手上,这一切都很说不过去。
“想必影姑娘也知道,世子的先后两桩婚事,与聂家、与谢家,都是胥国公夫人做的媒。前头聂家无由退婚,惹得夫人很是不悦;今日你与世子又不成了,也许还是不悦吧。”
“任是她不悦,何须现在就强逼侯爷说定我的将来?她与怀庸侯是亲姐弟,难道侯爷在她心中还比不上我这丧家之犬么?”疏影苦笑。原来陆竑槟也在拼力地含糊其辞,为陆家这高门大户的尊严和荣耀而碌碌争斗。
“她就是这样一个要强的人,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侯爷同我说过,若当年国公夫人没有嫁入张家,他是绝无能力得到太祖皇帝赏识、跟随其征战四方乃至拥立大周的。论理,怀庸侯爵位里也有夫人的一半功劳,只要陆家扬眉吐气,她也能够在张家扬眉吐气。”
这苍白无力的解释让疏影为之哭笑不得,“原是我碍着她扬眉吐气了。”
陆竑槟知道疏影已经听不下去这些他仓皇编出的理由,不露痕迹地轻轻叹气,“影姑娘将来终归是要跟随谢御史回兰陵的。我这一回京,也是祸福难料,恐怕你我一辈子都不能再见。”
虽然他这话说得极为肉麻矫情,总也带几分离别之伤。
“我今日别了亡夫,还要来别你,实在是有些忙碌啊!陆千户,其实那些往事我早就放下了,你也再不必挂怀。但我始终没忘记你对我的帮助,谢疏影此生无以为报,惟愿君扬帆破浪,岁岁长安。”
面容上挂着淡淡笑意,心头又是那样酸楚,仿佛回到了她来怀庸侯府的前夜,暴雨初歇,河川涨落,怅然若失。
“兰生不当户,别是闲庭草。夙被霜露欺,红荣已先老。谬接瑶华枝,结根君王池。顾无馨香美,叨沐清风吹。馀芳若可佩,卒岁长相随。”
少年念完诗,朝疏影深深作了一揖,仰天大笑着走了。
她此生中,竟是头一回见到一抹这样鲜亮的红。热烈,张扬,不羁,赤诚。
手腕已经在隐隐作痛,提醒着她该换药了。
回到院里,疏影脱去孝服,换回了家常穿的简单服饰;油亮亮的三绺头被一缕缕松开,换上从前梳的桃心髻。
梨落蹲着身子,一层层解开疏影手腕上的白布,直至红肿的伤痕露出,再将已经调制成型的药膏小心轻柔地敷涂其上,重新用干净的白布包裹紧实。
强烈的寒意直冲上肺腑,疏影阖上双眼,握紧拳头忍耐。梨落抬头看着她微露痛苦的神情,自己出了一身冷汗。安月站在后面搂住疏影的肩,能够明显感觉到姑娘的身体在颤抖,也倏地红了眼眶。
八月廿五,梨落一早从姜嬷嬷那儿打探来消息,果然大厨房的管事贾仁科要到账房对账,想补出领用单来。
疏影还盖着被子半倚在软枕上,眼皮略微有些沉重,“我怎么近日来精神越发不济了,整天都是昏昏沉沉的。”
“姑娘这是秋乏了。人都说要秋收冬藏,可姑娘每天吃得也太少了些,脾胃弱了,容易没精神。”安月端上来一碗补药,据说这药能够开胃健脾,疏影便日日饮着。
“这山楂甚是酸苦,只盼我有朝一日胃口大开,再不喝这鬼东西!”她一仰头喝完了,蹙着眉说道。
疏影起身穿上软履,懒懒散散地走到衣架前穿衣。收拾床铺时,安月在枕头底下摸到了一本书,看了封面上的字,惋惜轻叹,还是塞回了原处。
难怪姑娘这几日都睡得安稳,能让姑娘安心的,也就只有他了。
偏偏是两个全无可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