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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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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蔺亭舟是个极其矛盾的人。

    他少时被收入千机唐门,由门主亲自教导,和当时的少主廖千鸿从来都是同等待遇,其在机关阵道上天赋之高,甚至将廖千鸿远远甩在身后。

    蔺亭舟与廖千鸿,到底存在多少亏欠和遗憾,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

    蔺亭舟取代廖千鸿,从他的师父手中接过千机唐门,在历代千机唐门门主的灵前立下重誓。

    终其一生,尽其所能,护千机唐门万代传承,死不足惜。

    于是在后来的许多年,他一直都是这么做的,保护千机唐门,保护门下弟子。然而朝廷强硬的打压态度,是千机唐门作为一个江湖门派无法抵挡的,尤其是,千机唐门立身江湖的根本,机关与暗器,正是现今朝廷最需要的。

    蔺亭舟尝试过去阻止。于是放任入机关城学习的外门弟子去接触显贵,这其中,就包括那位出自白鹿书院,曾在云翠山假浮屠秘库出世时驱动机关鸟的叶先生,作为唐门八长老之一的唐莲,多年后高调出山,其中或许有江乘月的缘故,但也不妨将其看做是千机唐门放出的讯号。

    向来中立隐于蜀中的千机唐门,打算出蜀。

    从前朝大楚开始,千机唐门创立之初就是鼎盛辉煌,所怀利器太盛,易惹帝王猜忌,蔺亭舟想把千机唐门彻底融入江湖,成为芸芸众生之一,最大程度保留千机唐门的传承。

    但他的示弱并没有起作用,夏侯凌清理江湖门派的决心如此坚定,六扇门的存在像一把阴影里的刀,只要他稍微露出一点反抗的念头,那就是一场灭顶之灾。

    朝廷要兼并千机唐门已经是必然,而千机唐门,不能反抗。

    照一般情况来说,作为门主的蔺亭舟应该宁折不弯,挺着脊梁走向覆灭,千机唐门近百年的骄傲,不容亵渎。

    诚如肖群所说,蔺亭舟此人心机深,行事又喜欢弯弯绕绕绵里藏针,不是个爽利人。

    但他又是个心肠很软的人。就比如他当初拒绝少主之位,又比如他没有打开机关城的暗门放廖千鸿离开,他始终对廖千鸿心怀愧疚,且是极深的愧疚,他不后悔他做的任何一个决定,因为对于千机唐门来说,事情的结果是对的,但他又觉得自己好像是错的,在廖千鸿面前,无论他做的什么决定,似乎都是错的。

    可悲哀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错了。

    廖千鸿是他心底打不开的一个结,多少年来,那结不仅没有松开,反而越缠越密,庞大得令人绝望。

    蔺亭舟被心病缠身已经很久了,在这个被朝廷针对的困局里,他想到了一个办法。

    他既不想看着门下弟子死于六扇门的雁翎刀之下,也不想千机唐门的傲骨被折。

    所以他打算由自己担下这些污名。

    蜀中两道,川阳道与庆安道,无论是聂谦还是殷元柏,都是极为难缠的人物,还未成长起来的唐不遇,还无法为以后的千机唐门撑起一把伞,于是他设局,引聂谦和殷元柏相斗。

    一头扎进蜀中打的陆皓尘打破了这场长久的平衡,聂谦和蔺亭舟正式对上。

    而之后,无论是信阳府尹私养道人修炉鼎之术,还是四海镖局被灭门,都在他眼里看得一清二楚。

    蔺亭舟这场局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了,他需要一根针,把这些零散的布局串联自一起。这根针,一开始是陆皓尘,由陆皓尘来撞破信阳府尹徐钊的炉鼎之术,揭开他与净土宗的勾结,再入四海镖局,抖出那间地牢里的东西,聂谦与殷元柏的对峙,一经挑起,不死不休。

    可惜陆皓尘在锦官城无功而返,且被察觉不对的聂谦先行带走。

    于是,这根针就变成了后入蜀的季江南。

    季江南的特殊身份,注定他走过的地方都不太平,因自保放出姬雁血,致使四海镖局被灭门,这在蔺亭舟的意料之外。他的本意是将雷霆与明东流的交易拉到明面上来,以四海镖局为中心引聂谦与殷元柏相争,他俩斗得越狠,唐不遇才有时间去成长。

    拜季江南特殊的惹祸本领所赐,四海镖局被灭门,殷元柏被炸死,聂谦迎头一盆污水,不掉一层皮都洗不掉。

    这一切比蔺亭舟预想的提前太多,韩天阔来得太快,迫使他把一切计划全部提前。

    金刀寨一直作为聂谦的眼线,蛮横的阻断在庸城之外,监视着机关城的一举一动,而没了聂谦做后台的金刀寨,清理起来不难,门内几个长老出手,路林和李愁不死都难。

    准备好一切,蔺亭舟就准备去死了。

    扫除金刀寨,是他作为门主,最后一次给弟子的训诫。

    千机唐门弟子,头可断,血可流,膝不可弯,骨不可折,心不可堕。

    千机唐门的骄傲应该永远永远留存下去。

    他向韩天阔弯腰,向朝廷低头,献出门内最珍贵的阵图,敞开机关城的大门,为门下弟子求一条活路。

    等这些做完,那他这个贪生怕死,跪献阵图,迫使整个千机唐门蒙羞的罪人就该死了。

    他死了,只要下一任门主的脊梁依旧的直的,千机唐门还是那个可以骄傲的千机唐门。

    让唐不遇杀了他,以作为新一任门主的威势奠定,也昭示着新的曙光——千机唐门还有未来。

    可蔺亭舟太了解唐不遇,唐不遇做不来这种杀师的事情,所以,就到了季江南完成承诺的时候了。

    蔺亭舟苦心布局,清除蜀中的蛀虫,驱逐净土宗的残余势力,压制四海镖局的威势,削掉蜀中两道六扇门的最强战力,拔掉虎视眈眈的眼线,最后揽下一身污名,护住门下弟子的性命,保住宗门的骄傲,给唐不遇留下一个干干净净的蜀中,然后以死,来为唐不遇立威。

    从蔺亭舟布局开始,就是为了等他死的这一刻。

    那夜在一莲居,只有蔺亭舟和季江南。蔺亭舟将一切和盘托出,包括其中对季江南和陆皓尘的种种算计,毫无保留。

    蔺亭舟喜穿白袍,从来都是神情温和,平易近人的模样,他以一种极度平静的口吻讲述完所有的计划,从容的给自己泡了一道茶,笑得有苦又涩:“来不及啊……还有很多事,我来不及做了,我曾经想再好好教教不遇,他性子执拗,为人又刻板,若我再有几天时间……”

    “逼他把这么重的一个担子挑起来,为难他了……”

    “罢了……罢了……”蔺亭舟就这么说着,眼中热泪滚滚而下,看着格外凄楚,“季小友,我求你一件事,我这个弟子我知道,他下不去手,到时候,麻烦小友,送我一程。”

    季江南坐在他的对面,面对这个中年人恳求的神色,实在难以说出一个不字。

    尽管蔺亭舟对他百般算计毫不手软,谈不上磊落,甚至称得上一声阴险。但对于这样一个人,就算以季江南睚眦必报的性格,也实在升不起什么恨意。

    一个为了宗门甘愿背一身污名死在弟子手中的门主,是可敬的。

    季江南不喜欢主动惹麻烦,这次却是主动把麻烦往自己身上引,甚至没想过,在唐不遇面前杀了他的师父,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千机唐门的长老对于内情都十分清楚,故而他们没有阻止,蔺亭舟出门的那个早晨,有很多目光目送他离开,沉默不语。

    他们都知道,门主此去,是去赴死。

    他们无力阻止,也不能阻止,甚至不能表现出对门主的支持,也只有宋瘸子,陪着门主把自己的名声扔进臭水沟里。

    江湖上有很多的故事,而讲故事的人,并不会是故事里的任何一个人。

    季江南自嘲,他向来觉得那些高喊着大义拎着刀子飞蛾扑火一样往前冲的人很可笑,可现在他却也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去惹他最不愿意惹的麻烦,凭白的从心头升起一股气来,首次拔剑,不为斗武,只为止戈。

    世人或许称这叫做侠气。

    少年侠气,交接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

    不为回报,不为利益,心甘情愿的去做一件事。这真是很奇怪的一种感觉。

    唐不遇没有向季江南动手。或许是因为遵从师命,又或者是别的什么。

    他抱着蔺亭舟的尸体下楼,走到那群弟子们中间去。

    丁少辰呆愣在原地,看了看门主的尸体,又看了看唐不遇,难以置信,又手足无措,他张了张口,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或许他明白了禁闭室里的唐不遇为什么会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仓皇后退脸色惨白;

    又或许他不明白。

    众弟子没有开口,或许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看着唐不遇抱着那具尸体从他们中间走过,远远的往机关城的方向而去。

    蔺亭舟死得很安详。他被长久的愧疚和遗憾折磨得喘不过气来,终于可以用一种合适的方式死去了。

    或许愧对廖千鸿,但于宗门无愧,于师长无愧,于历代门主无愧。

    季江南最后一次见到廖千鸿,是在机关城上方那只巨大的机关鸟上,他独自一人迎风盘坐在那里,面对着月亮,一个人自言自语。

    失去了蔺亭舟的千机唐门,唯一的九品器师,就是如今的廖千鸿。廖千鸿恨蔺亭舟半生,可蔺亭舟死了,廖千鸿连恨的人都没了。

    无论对蔺亭舟,廖千鸿,唐不遇,又或者丁少辰来说,都是一个看似圆满又十分悲伤的故事。

    季江南转身离开,这个故事的后续,已经与他无关了。

    天启十三年,十月初三,立冬,千机唐门门主蔺亭舟逝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