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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林苑风光和丽,御沟杨柳迷眼,出墙遍是花枝。宣明珠行到马场这一路,沾染了一身脂气。

    马行低枝处,顺手折一朵杜鹃簪在鬓边。

    听得前头有人声呼叱,马蹄扬尘地热闹着,她放目望去,见有两伙人正热火朝天地打马球,立刻扬眉带笑,快马赶去。

    上苑除却皇帝春秋游猎时会围闭警戒,平常不乏皇室中人与公爵子弟入场游冶。当朝受胡风东渐的影响,风气开明,场苑中也不乏鲜衣怒马的年轻娘子。

    正耍到兴头的郎君娘子们,见一骑红装由远而至,初时还不敢认,直到宣明珠勒马停在众人面前,单手驭辔,右手扬起短麂鞭,甩了个轻佻至极的空圈。

    如同一个暗号,人群中一个穿豆青地骑装的青年刹那间扑通下马,颠颠跑上前,不敢置信的揉着眼睛。

    “……老大?您,您过来了!”

    此人是广信侯家的三郎冯真,宣明珠抱手笑道,“好久不见,甚为想念大家。”

    她抬头向昔日的友人一一看去,便有半数人利落下马,抱手见礼。有直呼老大的,有叫大殿下的,还有口称阿姊者,不一而足。

    一个身穿朱红胡服的冷艳女子却身姿未动,打马近前,居高临下瞧着宣明珠。

    “殿下久矣不同我等厮混,今日贵趾踏此地,可是有何指教?”

    马下一个鹅脸柳眉的姑娘忙牵缰拦她,“八娘快些下马,昨日听闻阿姊与驸马之事,属你最不平,不是还嚷着要去教训梅驸马一顿吗,好不容易见到阿姊,怎的耍起浑来?”

    宣明珠挑挑眉,果然坏事传千里,一天的功夫,连他们也听说了。

    不等她开口,马上女子沉声道:“你也知是好不容易才能见她一面!这些年……长公主殿下,今日李梦鲸不知好歹了,有句憋在心里许久的话,想问一问殿下!”

    “阿鲸,你闹什么?”

    “八娘别乱说……”

    众人的脸色有些焦急,从前他们便是长公主的拥趸,这些打马走鹰赏花行酒的游技,多半还是跟着长公主耳濡目染学会的。

    洛阳纨绔茫茫多,遥想当年,皆要低上一头认长公主是头头儿。

    就说英国公府那桀骜不驯的小世子,浑不浑?傲不傲?一身骑射本领还是长公主手把手教的。

    长公主眼中无嫡庶良莠之别,看得顺眼的通通平辈论交,言笑无忌。譬如说冯真,本来是家中最不受宠的庶子,因生得矮弱,常受兄长们嘲笑,有一回郊猎上殿下看见了他受欺,分明那般尊贵的人物,却扬鞭替他出头,自此带着他一起玩儿,从不以形貌取笑他。

    冯真时常怀念那些年追随长公主的日子——呼朋引伴,美酒斗千,试问洛阳哪家酒肆外,高楼柳下不系马?

    就算殿下成亲后不和他们一处耍又怎么了,在冯真心里,就是再过一百年,长公主也是他的头儿!

    宣明珠笑意无减,看向李梦鲸,“不妨,你说。”

    李梦鲸深吸一口气,“殿下可记得,您曾亲口说过,世人皆道婚姻是女人的第二回投胎,殿下却并不认为,那是一个女子生命中唯一的事。

    “想殿下未出阁前,心性何等放旷,交友何其广博?似那杨大娘子,林家七妹,魏阳侯的双胞千金,英国公府小世子,甚或南华观青冥道长、倚霜湖寄傲居士……皆以君子之心论交。梦鲸敢问,难道有了驸马后,殿下便视他一人是天,视我等都成了脚下贱泥不成?难道就无一人配与成婚后的殿下,交心共饮不成?”

    李梦鲸冷峻的目光分寸不让,高声道:

    “若是如此,我便斗胆一问,究竟是他等不配与殿下为伍,还是殿下不配做他们的朋友!”

    马场内外鸦雀无声。远处一些不知这班人物根底的零散游冶郎,纷纷侧目打量。

    冯真急得直跺脚,紧张看向长公主,生怕她恼了转身离去。

    宣明珠默然半晌,却道:“八娘骂得好,食言而肥,是我不配。”

    李梦鲸微微动容。宣明珠笑着看她,“八娘待如何?”

    李梦鲸凝望那双光蕴内敛的飞凤眸,一指三十丈外那排翠柳,“射柳之术,是殿下当年教给我的。”

    一语言罢,她鼻腔涌上酸意。

    其实长公主同不同他们来往,有什么紧要的。可倘若长公主这么些年活没了自己,她李梦鲸就真不认得这个老大了。

    宣明珠道声“好”,抬手推金簪压紧发髻。

    而后便见她修长的双腿紧夹马腹绕场半周,经过冯真坐骑时,单手抄了鞍角上挂着的长弓,又将箭囊系在鞍边。

    修长玉指拈一只羽箭搭在弦上,拧腰瞄准百步外的柳枝便是一射,全无犹豫。

    “啧。”箭尖仅削去枝上一段白皮。

    多年不碰这玩意儿,终归是手生。宣明珠晃一晃腕,短促地皱了下眉。

    方才劝和的圆脸少女是魏阳侯傅家的姑娘,闺名唤作园园,见状低呼一声,比自家射偏了还要懊恼十分。

    与她相貌如出一辙的傅芳芳弹指笑道:“莫急,对老大有点信心。”

    李梦鲸虽然故作冷脸,眼光也不由一瞬不瞬地追随那道飒爽红影。忽而冯真赞喝一声,原来顷刻间,宣明珠已挽弓射出第二箭。

    柳枝半断半接,正是绝妙手段。

    紧跟着第三箭,去若流星,细柳应风而断。

    朱服女郎举弓回头,粲然而笑,李梦鲸诸人见了,依稀便是长公主当年的不二风采。

    别忘了,晋明帝的庙号为武宗,一生马背上平定疆土,威服夷狄,以武功治平大晋,江山亦为之折腰。宣明珠身为他的嫡长女,自小弓马架势娴熟,全是靠她的阿耶一点一滴亲自教出来的。

    一个人的性情也许会随时移而易,然而刻在骨血里的东西,不会轻易磨灭掉。

    宣明珠才要策马回转,正此时,碧澄无际的天穹上一对大雁展翅飞过,女子目光明熠,拈箭搭弦,抬臂挽弓如满月,疾射而出。

    一箭穿双翅,两只大雁坠落在地。

    “好!”

    此箭出手,场中甭管识不识得长公主身份的,纷纷抚掌喝彩。

    昔日良朋齐下马,李梦鲸当先叉手作揖,红了眼圈,“老大。”

    宣明珠下马将她扶起,从众人面上一一凝望过去,颔首长揖。

    “时隔经年,犹有知己,昭乐幸甚。”

    *

    那双大雁从空中坠落而下,南囿暖花坞的老侍人惊叹一声:“想是上苑那边又有出彩的儿郎了。”

    他转看面前一身书卷气的年轻官人,“郎君,这梅花您到底要是不要?”

    “要。”

    梅鹤庭之所以来南囿,正是念着宣明珠喜欢梅花,想投其所好。放眼整个洛阳城,能在春夏交际的季节寻出上好梅花的,也只有皇宫禁苑。

    只是没成想看花的老侍人是个财迷,硬说他不是后宫各处的人,既非奉贵人之令,那么想要这梅花,就需要银钱来买。

    偏生梅鹤庭今日身上没带钱,躞蹀带上又惯来不挂绯银鱼袋,更无契苾真、金坠角之类的零碎东西。

    ——放眼所有三省六部的官员,也唯有他腰上不系金银鱼袋。江左第一梅长生,是帝师高徒,才高八斗,站在那里便是身份的证明,无需一只鱼袋印证官身。

    今日却被一个匠人为难住了。

    “那请恕老奴无理了,这花儿您拿不走。”老侍人细声细气地赔笑,态度却坚决。

    在南囿当差半辈子,他早炼就一双贼眼,见此人清雅谦和,文质彬彬,既非后宫内侍,也不是那等惹不起的跋扈王孙。

    腰间没有象征官职的金银鱼袋,却又能在禁苑行走,想来是哪位得宠娘娘的娘家小辈,抑或公主殿下身边的面首,想折了花去讨主上开心?

    不管对方是谁,总之他不见兔子不撒鹰,似这等清贵人物,总不会与一个半截入土的奴才计较不是?

    梅鹤庭的确不是仗恃身份凌弱的人,清音如泉道:“老伯先将梅花与某,某今日之内必将籴花钱送来,绝不食言。”

    老侍人眉开眼笑,“那郎君便先取钱来,老奴必折一枝开得最俏的梅花给郎君。”

    梅鹤庭抿唇,“出宫一来一回,耽误我事。”

    老侍人眼珠一转,“奴才瞧您头顶的白玉冠,真心不错。”

    “不成。”

    梅鹤庭没想过有一日会同花匠人讨价还价,殊无气恼神态,正色道:“君子正衣冠,昔者贤人子路结缨而死,故无论何时,冠不可乱。”

    老侍人听不懂,目光滴溜溜又转到青年腰悬的玉佩上头。

    他并不知晓这块无字独玉佩,是梅鹤庭四岁开蒙入学时,族中尊长赠予他的,佩戴在身二十年如一日。

    君子无故,玉不离身,何况是家传之物。梅鹤庭摇头:“也不成。”

    老侍人没话说了。他常年在禁中不假,却也知如今的洛阳城历经三朝治理,凿运河通商贾,物丰民富,儿郎更多风流,他还没见过哄女子却如此吝啬身外物的。

    “折花也需解语人。”老侍人可惜地摇摇头,“郎君心不诚,便休拿老奴寻开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FranFF”、“Mnster.”两位小可爱为我灌溉的营养液~月底啦,嘿嘿你们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