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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瑾听了公子的话,眼眶通红,看着眼前追随了十余年,过了今晚便二十五岁,有着大好前景的男人,他的笑似真又似假,似喜又似悲,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没有真正认识过公子。
他问了最后一个问题,“谁能让长公主把这碗药喝下去?”
梅长生早已想好,“等一个人来。”他轻轻闭上眼,“他来,便可帮我。”
八月初一,汝州牧在署衙遇刺。
八月初二,这个消息不胫传回洛阳,才被清洗一番的朝堂,剩下的老臣工人人自危,生怕被借此攻讦,落得个和江阁老一般的下场。
中书侍郎狄元英在家里琢磨了一宿没睡,次日,便上书天子主张彻查刺杀案的幕后主使,并联名中书省官员,伏请陛下嘉封昭乐长公主为大长公主。
他算看明白了,陛下为何昭告天下他与长公主的真实关系,大力赞扬长公主的功劳,却迟迟不为长公主晋封——陛下等的,就是老臣的态度。
尤其是当初弹劾过长公主蔑视皇室,不敬天子的,如今陛下要替长公主正名,自然先拿这些人扎筏子,等着他们承认之前错怪了长公主,为长公主把里子面子都找回来。
他狄元英是首当其冲啊。
这么诛人心的招数,他至今不敢相信是他那位好师弟的主意,可再一想,连楚光王几世的家业都能在一昔抄净,连江阁老都能被拉下马,这环环相扣的计谋,除梅长生不作第二人想。
江琮的前车之鉴犹在眼前,狄元英在书房的地心儿转磨了一夜,明晨到底捏着鼻子递上了折疏。
折子到御前,圣上却留中不发。次日,崇文阁与昭贤馆十数位大学士,再度联名为昭乐长公主正名请命。
皇帝始下敕书,晋昭乐长公主为镇国大长公主,食禄加于亲王一等,命礼部鸿胪寺准备晋封之典。
八月初四,一匹快马自洛阳下汝州。
马上少年青衣玉冠,背上牢牢系着一个黄绢囊筒,如背铁令军旗,那蜂腰劲背的身姿端的振振风采。
少年的马术绝伦,将宫中传信郎远远甩在后头,当先一步到达汝州行宫——他要第一个将这好消息告知阿姐,第一个看见她现出欣喜的笑容!旁人怎配。
一径来到汉白玉牌楼下,马不歇人不喘,言淮甩缰跃下马背,揪了根狗尾草叼在齿间,兴然上山。
外围值守的北衙卫自是认得这位上京九门提督,忙见礼让道。到了上殿外,却碰上中侍卫崔问,偏是未见过他,出声拦阻道:
“外职通名,来此何事?”
自从上回在公主府敢对梅驸马亮刀,崔问的名声就传出去了,长公主听闻此事后,赞许他赤勇,是以这回出门钦点了他随扈。
十七岁的崔问从一个小小不言的小侍卫一跃升为中侍卫,让留守府中的侍卫长百思不得其解,思来想去,最终在这小子临行前惆怅地拍拍他的肩,“年轻人难凉热血,原来也并非全惹祸事啊,小子,保持吧。”
崔问自己觉得,他能得到长公主殿下的青眼,皆有赖于他听从家中耶兄的教诲:无论到何处,唯听令办差而已。自此后做事越发谨勉,立志保护殿下周全。
迈阶而上的言淮纳闷地瞟了眼这愣头青,近乡情愈切,脚步哪会停。
崔问一见,长公主凤跸处由外男随意闯进,这还了得?虽想到此人身份应不寻常,可他有出身是他的倚仗,自己不按规矩拦问便是自身的过失,握刀比在肋前高声道,“请止步,贵客通名!”
“哟,冲我比划呢?”
言淮吐了草稞,目不斜视探掌一拨一抖,一簇精亮的雪花刀芒在金乌下一绽而收。
崔问腰间的文绣刀出锋再入鞘,仅是一瞬间,俊拔的青影已步入大殿中。
言淮回顾,意态张扬地踞槛笑道:“你不错。”
收回视线往殿内张望一圈,看见了崔嬷嬷,他立刻收敛痞气,眼神清亮地问:“嬷嬷,我家阿姐呢?”
“言小世子您如何到了?”
崔嬷嬷看见言淮喜出望外,这时迎宵也闻声赶来,在殿外安抚住呆怔的崔侍卫,告诉他这位是京城的九门提督,英国公府的小世子,与殿下交情非凡,下回再见可随他行事。
入殿后迎宵抱手见礼,言淮点头,又问一次,“我阿姐呢?”
宣明珠此时正在清凉台纳凉。
清凉台是木兰馆外的一方圆形青玉广台,台基占围极广,远视如一块浑润无瑕的青珪整玉,又沿台陛周遭环凿宽渠,引入活泉水。
玉兰皑皑,青台珞珞,龙吟细细,夏可乘凉冬可赏雪,怪不得会被梅豫一双刁钻眼盯上,磨破嘴皮子也要得来。
汝州司马新进贡了几匹良驹,其中一匹枣红小马驹,分外的清骏玲珑,宝鸦一见便钟心,闹着要学骑马。这会子,她正在那青玉台上,身穿朱红色潞绸骑装,威风凛凛地踞于小坐骑之上。
倒是梅豫和梅珩像两个蹒跚学步的小儿,一个在左一个在右,亦趋亦随,生怕小丫头摔着。
宣明珠悠容地欹在榕树密叶下,双足濯在环台的泉池中,笑容煦煦,望着孩子们玩耍。
她打从来到行宫,不觉便添了爱打赤足的习性,实在是天热,这么着清凉。
那曲池里本是养鱼的,乍见两段白藕入水,纷纷上前尝鲜,拱在宣明珠脚心,痒得她直笑,铃铃的清音向广场那边道:
“松苔雪堂你们靠那么近,倒像要把马驹抱起来抬着她走呢,这多早晚能学会。且放松些,我家宝鸦不怕的,是不是?”
“是哩,我一点都不怕!”
两边离着数丈远,马上的小巾帼扯开嗓门,兴奋地挥起一只手回应,“娘你看,我会骑马哩!”
“小祖宗还敢松手。”梅豫连忙将缰绳塞到她手里,人家学的没怎么着,他这个教的手心先见汗了,嘴下却照旧不留情面,“你这叫会骑马,蚂蚱都能上树了。”
“谁是蚂蚱,你说谁是蚂蚱?”
“唔,我们当中自然是兄长最会骑马。”
“——嘿书呆子,我说你哪头的,皮痒了是不?”
斗嘴声一浪高过一浪,中气十足的回音在清凉台悠荡一圈,传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发明媚温柔。
一瞬间便觉得,这三个孩子真好,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好。
只望今后,三子相互扶持长大,一如今日这般,那么她即便看不到,也会十分欣慰了。
看着想着,宣明珠熏然夏困,便拎出脚崴枕在那美人阑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风穿过湿漉的趾缝,带来丝丝难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将阖上,忽觉脚上茸痒。
宣明珠懒吟一声,翻身撑开眼皮,竟见一少年半屈在阑边,用名贵的锦袍底裾轻轻裹住她的湿足。
少年抬头,望着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发辫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旧日阁闺少女的装扮,让他一眼想起,记忆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颜。
那秋千绳是他亲手为她拧的,少女玉手慵攀,顾盼而笑,流纱似水的裙裾高高跃过他头顶。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无法低就半分。
此时四目相对,言淮的眸色声音都温柔,“阿姐贪凉也不可如此,拭干了再憩才好。”
“小淮儿?”
宣明珠反应了两息,清醒过来,先向清凉台上望去一眼,孩子们还在。
她问了他一声何时到的,感觉别扭,忙的将脚缩回。
“阿姐别动。”隔着一层绸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着那只纤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细心地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当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讲男女授受不亲。若将言淮当作男儿……”
他骄然挑眉,露出两排璨白的齿,“那么言淮对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视若亲人的借口,回避糊弄过去了。”
那双一向驯扰的点漆眸,倏而露出了点霸道的苗头,宣明珠对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来了!”
姜瑾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回禀梅长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进屋门后,看见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坠。
一根五寸长筷子粗的空心钢针、一只兔毫斗笠盏,蜡烛台,白纱布,是预备取血的工具。
金疮药、浓参汤、银针灸,是防着取血过程中发生意外的准备。
梅长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声音平静地叮嘱:“倘我稍后昏了过去,取血不可停,参汤若灌不下,便以银针扎我虎口人中。”
说罢又笑笑,“我大约还不至如此不济事。”
姜瑾哪怕这几日给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动,事到临头,那双眼还是红了,手还是发颤。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将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对他极大的信任。
可他害怕接手这份信任。
“要么,要么再等等。万一小世子不肯……”
梅长生淡然摇头,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别的事他都可能刁难我,只有这件事,他的心,丝毫不亚于我的心啊。”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间三进的府邸被一种浩大无垠的空静笼罩。梅长生侧耳,听见庭院里一树的蝉鸣。
一声声不绝如缕,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热闹得紧。
梅长生点燃了白芯蜡,将那根空心钢针在火焰上捻转烤热,神色稳,手更稳,喃喃着:
“你说他们见了面,会聊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姜瑾屏息不敢答。
所谓的明察秋毫,是不在当场亦可将那厢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着摸不着,越要去琢磨,越是细细琢磨,越无异给自己心上凌迟。
公子这自讨苦头的话,仿佛是给他的心脏撒上一层麻沸散,预先疼一遍,等疼过了劲儿,待会儿钢针透骨,也许便不疼了。
可又岂知,不是双倍的疼。
“我、我去将外头的知了粘了再来。”姜瑾惶然转头,“太吵了,属下手不稳。”
“莫拖了,怕什么的。”梅长生萧萧笑了一下,递出针刀,轻声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讨她的欢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