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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明珠乍闻言淮的话,愣了一下子。
她先命迎宵留意着三个孩子莫进大殿,以防他们听见,转而问言淮:“是什么方子?”
少年矜起眉,半晌没答言。
他在去往刺史府之前,也没成想姓梅的会给自己来这一手。
言淮这趟来汝州,除了给宣明珠送圣旨贺喜之外,身上还揣着陛下的一封密谕,要交予梅鹤庭。
这遭儿是公事公办,刺史府的管事也很客气,他上门后便被迎请至客厅,又是上座又是上茶。不一时,这座府邸的主人便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言淮第一眼看见那袭黑衫时,几乎不敢认。
并非梅鹤庭的相貌有何变化,只是上一回在洛阳护国寺见面时,这人还是那副让他看不上的斯文藏隽样子,又带有几分困顿落错。
然如今眼前之人,身着深玄锦衣,束同色宽鞶带,眉上勒有一条嵌西域墨玉的暗金纹丝额带,面白如霜,长身玉立,仿佛旧世家养出的孤僻乖张子弟,通身沉肃,倾压而来。
言淮是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百战将神,未被那气魄压制,却也不免暗暗纳罕,面上仍旧浑不吝:
“哟,有日子没见,这是掉墨缸里了?”
他有意往那张白如生宣的脸上多扫了几眼,狐疑勾唇:“也学何郎敷粉?怎么还嫌自己不够白净么,看来从大理寺调任做这地方牧令,阁下很惬意呐。”
梅鹤庭片刻前被姜瑾从梦中唤醒,说是言小世子到了。他恍然从梦境回归现世,一路上都怅然若失,直至此时被言淮的语锋刺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看向那不羁的少年,他声音微哑:“八百里加急都跑不过世子的马,阁下倒很辛苦。”
相看两厌,言淮轻哼一声,交出皇帝的秘信,懒得与他周旋,“大人可有没有需言某传达上听之事,有事说事,无事我可回了。”
毕竟他不像某些孤家寡人,可还有人等着他回去陪的。
梅鹤庭留客,“不如坐下喝杯茶。”
言淮摆手说没兴趣,梅鹤庭的姿态不激不随:“我寻着一张治血枯症的方子,不知世子对此可感兴趣?”
这句单刀直入的话让言淮脚步戛然而止,心跳砰若擂鼓。
他没有想到,会有和梅鹤庭心平气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一天。
二人相对落座后,适时一碗药熬好端了上来,梅鹤庭亦不啰嗦,向前比了比手:
“这方子某请周太医在内的数位名医过了目,别无不妥,世子可放心。有劳世子带给大长公主殿下,请她服用。另外,莫提梅某,只言是世子寻的方子便是。”
“为何?”
散发热气的药汤隔在两人中间,将双方的眉目都氤氲得模糊。
言淮不解梅鹤庭绕这么大圈子有何目的,连带也怀疑此药的真实性,锁眉审视对面,“按说这是好事,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何不自己送去?”
梅长生顿了顿,“以我与她而今的关系,她不会接受。”
“不对。”言淮凝眸直视他,“若真能治病,以阿姐的性情自然分得出轻重。梅大人,你没说实话。”
自南疆归来的平南小将军,无疑是位难缠的对手,若你被他嬉笑无度的外表迷惑,那便大错特错。
南诏国中至今流传着一个说法——大晋的平南将军,他领兵作战的恐怖之处在于,知己知敌,算计敌方粮草常常可精细到以斤计。
与这等天生的将种为敌,错漏一子,便是满盘皆输,更恐怖的是,哪怕步步为营不出错,十有八.九依旧逃不开引颈受屠的下场。
他道:“这方从何处得来,方子在哪儿,配药为何?梅大人,事关阿姐生死,我不知你怎么样,我是半点都不敢含糊的。你只给我一碗不明不白的药,易地而处,换你,你敢送到阿姐口中吗?除非给我个确切道理,否则这么遮遮掩掩,言淮只得告辞了。”
说罢他长身而起,眼里透出炯炯的戾气。
那杀机不针对任何人,而是霍然将他至珍之人的生死存亡摆在青天白。日之下,勾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梅长生目光如水静,扣指敲了两下桌面,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探手,从襟怀摸出一张纸,推过去。
“小淮儿?问你呢,这是什么药?”
耳畔清柔的声音令言淮回神。
宣明珠未等走近檀木案,却先闻到一股子说不好的腥味,再看那瓷碗中的药色,比寻常的汤要都浓稠。
她下意识便用帕子掖在鼻端,“这药性好生霸道。”
言淮揉搓了一下鼻尖,“阿姐,良药苦口,这是我……我千辛万苦得的良方,交给太医验证过,真的有望治好你,阿姐服下静待效果,好吗?”
宣明珠听到那四个字,微微恍惚。
“有望治好“——”这句话的份量有多沉,只有经历过十四年前那场绝望的人才知道。
当年她一直在等这句话,可无论宫中的太医还是民间的方士,都不敢为她的母后做保。十四年后,她也早早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知晓,小淮儿一直不肯放弃地替她寻找奇方良药,似上回从南疆淘弄来的祓蛊丸,还有他不辞劳苦得来的海上方,宣明珠在得到太医首肯后,都一样样尝试了。
都无效果。
宣明珠不愿伤他的心,含笑“唔”了一声,“也行,不过你先把方子给我看看罢。”
她还记得当日九皇叔再三叮嘱,不许她乱用别的药。想着先得了方儿,回头问过九叔再决定要不要喝。
对于九叔的话,宣明珠从小便认听。这一宗连晋明帝也有些吃味,说哪有自家的宝贝闺女,反而更向着叔叔的道理?
事实上,却不单因为宣灵鹔身为长辈,更因宣明珠自小被他拐带出宫耳濡目染的长大,脾性相投,对这位倜傥恣意得不像皇家人的皇叔父,天然信赖罢了。
言淮却道他得的是成药,直接熬煮出来的,并无方子。
又信誓旦旦拍胸作保,“方子绝没问题!”
因那药方,是他亲眼见着了的。
比起心头血,那张古方上更刺激他的三个字是:交合侣。
——唯有与患病者有过肌肤之亲的人,才有资格交出这份药引子。
他由此明白了,为何梅鹤庭的脸色那般寡白,也懂了他为何要请自己从中插上一杠子。
能熬出这碗药的只有梅鹤庭,可生啖人血,莫说是阿姐,换成谁也难下去这个口。梅鹤庭与这张药方,就像暗处的影子一样不能露面。
而能劝说宣明珠喝下药的,只有言恣白。
可笑两个水火不容的男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共识。
他带药离开刺史府前,带着几分恶劣问了一句,“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心情如何?”
他自认性劣,可不会做那成人之美的君子。
梅鹤庭沉默无语。言淮回顾,只见那人安静地坐在那里,浓郁黑衣压得他周身无一丝活气,唇角却似扬起一抹甘之如饴的浅笑。
看见他那副狗样子,言淮对他便一点同情都没了。
眼下的要务,自然是请阿姐服药,有无效果,总要试试。
少年殷切地望着宣明珠,琥珀般剔透恳求的眼神,只差粘在她身上了。
宣明珠沉吟一声,“成,听你的便是了。澄儿,且拿去热一热。”
言淮道,“药不凉,温度正好。”
宣明珠被他噎了一下,探手摸碗,果然温热,左顾右盼道,“蜜饯准备了没有,只怕这药要苦。”
“阿姐,”言淮怀疑地瞧着她,声音委屈,“你不会信不过小淮儿吧?”
“岂会。”宣明珠从容地端起碗,“小淮儿的一片心意,阿姐知道好歹。”
正说到这里,殿外下人来禀,“启禀殿下,世子,二公子想请言世子过‘不觉春深阁’一趟,说读到一本兵略不解,欲向世子请教。”
宣明珠闻言目光一亮,随即道,“嗯,兵道是你的老本行,你便去指点珩儿一二吧。”说着似模似样吹了两下药汤,碰到唇边。
言淮对宣明珠素无猜疑,见状便放下心来。又暗自忖度,欲与阿姐更进一步,与她家公子打好关系正是需要攻克的重要一环,梅小姑娘不好哄,至今叫他小哥哥叫得起劲,听说这位二公子性子最和顺,可作为兵薄之处突破。
便辞阿姐,往行宫东面的书阁去了。
宣明珠的目光从碗沿上方,瞄着那道背影。
见人影走下陛阶,下一刻她眼梢都没偏,反手便将那碗药倒入了手边的罗汉松。
动作叫一个轻车熟路,半滴不浪费,通通滋润了盆栽。
“殿下,您又偷偷倒药!”澄儿惊呼。
“嘘。”宣明珠用帕子拭去唇角的药渍,松了口气自语,“好珩儿,可真是阿娘的及时雨。”
说罢轻吸鼻翼,收敛笑色问澄儿,“你闻见没有?”
那药倒下去,除了水浸泥土的土腥气,还泛出一股子难以消散的苦腥气。
她当年为了母后,也是实打实学过一阵医理的,方才一近药碗,邪气冲鼻,她便直觉不大对头。
她在书中曾见过有些治血痨的奇邪偏方,须以牲畜之血入药,说甚么以形补形,其实无稽。
小淮儿病笃乱投医她理解且感激,不好当面糟蹋他的心肠,可这种连方子都没有,无来由的东西,她能不入口还是不入口了。
“可万一有用呢?”澄儿犹如错过了一桩大机缘,愁苦地望松兴叹。
“万一……”宣明珠手抚腕上的菩提珠串,透过广阔的殿门望向天外流云,“从前我信,现在不信了。”
另一厢,言淮在不觉春深阁三楼找到了梅珩。
这幢书楼中的藏书着实汗牛充栋,堆积的墨香静沉沉凉津津御住窗外光阴,一不留神,仿佛错觉自己会被埋在无涯的书海里。
梅珩无疑与此地十分契合,小小的身板一派书卷气。见言淮,他叶揖一礼,请教道:“后生对《孙子兵略》存疑,不敢纸上谈兵,请世子爷不吝指教。”
言淮原本对小屁孩没什么耐性的,但爱屋及乌之下自然热络,笑道“好说好说”,问他哪里不解。
梅珩文质彬彬地颔首:“始计篇,作战篇,谋攻篇,军形篇,兵势篇,虚实篇,军争篇,九变篇,行军地形……”
“等等——”言淮深吸一口气抬手,挑眉道,“小公子直接说你整本书都不懂呗。”
梅珩一本正经点头,“请赐教。”
“那这可费功夫啊。”
“后生有耐心。”
言淮就笑了。
他注视这小子一眼,这会才琢磨过味儿,竟是被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耍弄了,冷下神情,负手便撤。
梅珩的睫毛眨了眨,不急不徐问:“世子爷去哪儿?”
言淮头也不回地懒声道:“小公子问的东西基本粗浅,多读几遍原典便通透了,杀鸡用不了牛刀,恕不奉陪。”
“哦。”梅珩将手中的书卷轻放回木阁,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微笑,“娘亲疼我,我说的话虽不如小妹管用,但可以为世子试一试。”
言淮人快都下了木梯,一个大刹足,牙疼地扭脸:“嘶,小公子人小心不小,这是瞧言某碍眼了,想在公主殿下跟前搬弄搬弄口舌,给令尊一个破镜重圆的机会?”
所以才费心机把他从阿姐身边调开,绊着他不让走。
梅鹤庭教子,好手段啊。
梅珩淡笑道,“娘亲要什么,是娘亲自己的选择。”
他只是想让母亲在做选择时,不受太多庞杂干扰罢了。
兵法中岂非也说,能胜则战,不能胜则守,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他没本事,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他至多可为父亲挣一分人和,便是做孩儿的孝心了。
次日天不待明,言淮回马赶归洛阳。
出东城门,却见梅长生等在长亭送他一程。
言淮见了这厮便气不打一处来,坐在玄革鞍子上当头道:“梅珩其实是你亲儿子吧!”
“珩儿,他怎么了?”这个季节的清早露不算重,梅长生颀削的身上却罩着件薄呢子靛青地披风,晨风吹动暗绣五蝠纹的衣摆,露出一双素缎皂靴。
他抬首细看言淮几眼,“昨夜没睡好?”
言淮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瞪他,心说被你儿子缠着问了一宿兵法,小爷我他娘的能睡个好?
偏偏那小子一副好学上进的姿态,先求了阿姐首肯,他是揍不得也推脱不得,生生错过了与阿姐赏月叙旧的好机会。
梅长生得知梅珩无事,问出了最为关心的问题,“那药,她喝下了吗?可有不适的反应?”
言淮不耐烦搭理他,“喝了吧。”
“吧?”梅长生愣了一下,目光骤然犀沉,“你没亲眼看着她服下?”
言淮腹诽,还不是你那好儿子闹的?
不过他都看见阿姐把药送到嘴边了,还能有假?睥睨扬鞭道:“我亲自奉的药,阿姐自然领情,亲眼不亲眼有什么差别,她难道还能倒了不成。你最好保证此药有用!”
他和梅鹤庭是话不投机,多看他一眼都嫌难受,言罢不待回应,策马便去。
余光中却突有一道黑影闯入,不由分说回扯缰绳。
军伍之人控马的力道何等大,言淮没防备,马首当下带得梅长生向前一趔趄,险些倒下。
“吁!你不要命了!”言淮连忙收缰,不能理解地看着这个命门处还带着伤的疯徒,“做什么!”
梅长生一霎间整个左边身子都疼麻了。
却仍是直挺腰背鹤立马下,森黑的眼紧盯言淮,追问:
“你将药交给她时,她有何反应,给我一一仔细地说。”
言淮光是听他的声儿,都替他觉出一股子抽凉气的疼,莫名其妙皱眉:
“发的哪门子疯?这会儿后悔没能亲自给阿姐送药卖好,到我这儿找补来了?什么反应,阿姐掩着鼻子说你那药邪性霸道呢。血随其主,我看说得一点不差!走了!”
玄甲骊马扬蹄而去,梅长生在激起的微尘中,生是倒退了一步。
脸色无比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