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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八,惠风和畅。宣明珠这日早起,带着梅豫、梅珩和宝鸦入宫,先至翠微殿为先母拈香叩拜,感谢母后的生育之恩。
三子亦有样学样,向皇外祖母敬香。宣明珠听着孩子们各色不一的祝祷词微笑,过后便领着他们至皇后的嘤鸣宫。
因要去上林苑赛猎,墨皇后此日身着一件清爽的湘柳黄翻领跨带袍衫,那浓鬓堆云的发髻,也仿男儿式样绾在头顶。
宣明珠见到,眼前一亮。
宝鸦已先拍手赞叹:“娘娘表嫂今日好不一样,美丽得宝鸦差一点晕古七哩!”
说到这里,她转头看向身著洛神朱翻领胡服,金簪鞶带小笏靴的阿娘,两根小手指严谨地捏出一条缝隙:“当然啦,还是差一点的,今早见阿娘,宝鸦可是真的咕咚晕了一回呢。”
她晃着两只粉缎编系的宝丫揪,一张甜嘴左右逢圆谁都不得罪,满室生欢。
笑着各自见礼,墨皇后又按小辈礼为皇姑母规规矩矩的磕了个头。
宣明珠拦不住,而后扶起墨氏道:“皇后孝心,本宫便生受了。皇后今日这身打扮好精神,日后宴游我可想着你了——对了,皇帝看过没有?”
她最后这一问,直把墨皇后弄了个红脸,福持在旁躬身笑回:“殿下还不知咱们陛下么,今早见到娘娘换了个样式,都看得呆了。”
皇后嗔他多嘴,当着孩子们的面,愈发赧颜。
宣明珠知她脸皮薄,莞尔一笑,不再打趣,问几句园苑那边的筵宴安排,得知一应都已准备妥帖。
正说着,内务司的总管过来拜见。
他身后,四个小黄门合力搬了一座东珠珊瑚树来。只见这座西海朝贡来的珍奇,红如朱砂明如泓泉,承晖耀华,让人顿觉眼前一亮。
“陛下一早便备下这份礼,生怕送给姑母的礼落于人后。”墨皇后微笑解释着,随后命女使取出自己的贺寿礼,乃是一卷十八叠的平岗狩猎图。
“臣妾的礼不敢先拿,没的抢了陛下的‘头一份’。不腆之仪,姑母莫嫌弃。”
宣明珠接在手里观赏,道很是喜欢。至于那“头一份”的说法,她心想,谁可也抢不过梅阁老去。
人家在子正时分,于床帷枕间,不顾她正好眠,非要摇醒了她,在一日之初黎明未至的时刻,第一个贺她一声“生辰喜乐”,再送上第一份礼物。
往往这种时候,宣明珠便会发现这位梅大人身上的孩子气,那双眼亮晶晶地瞧着你,片言不说,却分明是等待夸奖的矜色。你便不能因睡不足而恼,揪一揪他的耳垂表示感谢,他便心满意足。
打开那礼物的檀匣,宣明珠却又一愣。
“去年没送出的《明珠集》,长生又重誊了一册。”
他在锦衾下轻拥住她,声音低低脉脉,“知你不喜虚无之物,这只是第一份礼。我想让醋醋知道,我从前为你作的每一首诗,落笔成墨的每一笺纸,都是真心,从无敷衍。只不过那太不够了,让你觉到冷落,对不起。”
“但我还是想弥补上这份不足,我还是想将世间最美好的两个字,被无计文圣诗仙们浸润过的两个字,都送到你面前。”
明珠。
这是一个读书子刻入骨子里的浪漫。
他若真送上金环玉钗之物,宣明珠也许反而会觉得缺了味道。
她将那卷散着阵阵墨香的诗册在指下摩挲,兜兜转转,这东西还是回到了她手里。
她崴在男子温暖的胸膛,轻嗯了一声:“我知道那些诗是真,只不过我是个俗人,要的不止是纸上写的,还有你嘴里说的,还有你心里想的。现在你弄明白啦。”
“是,我已明白了。往后我都对你说。”
“唔……”宣明珠想起什么,耳根一热,戳他的胸口,“也得分时候,譬如有些话,还是莫说直白的好。”
再后来,便是相拥又入眠。总算某人晓得她天明要入宫,没有直白地胡闹起来。
宣明珠不知梅长生这会儿在府里做什么,左右佛诞日百官辍朝,他是无从进宫来的。
想起分别时那双深幽的眼神,公主殿下有些不地道地想笑。
却是不妨她与友朋作乐去,于是收敛遐思,看看日上三竿,带着宝鸦等与皇后共同起驾,往上林苑而去。
辇车过三宫,行到上苑时春色正好。
此间的苑司特意为大长公主的生辰移栽来许多色彩艳丽的花木,打远望去,翠柳含烟,彩芳铺锦,入眼好一番热闹风光。
李梦鲸与冯三郎他们已经到了,见面即唤“老大”,近前向宣明珠祝寿,献上各自的贺礼。
宣明珠笑着道谢,观顾左右不见杨珂芝,她事先是邀过她的,不过想来小芝姐姐自在惯了,不愿受人注目,这也罢了。
倒是聿国公府的林七娘这次从清河回京,来给她祝寿。
宣明珠曾为她保过一段姻缘,今番林七娘也是带着三个孩子一同入宫,巧得很,与宣明珠家里一样是二子一女。
“小七两年没回来,瞧着丰腴了些,也不知还跑不跑得动马啊?”
宣明珠打趣一句,见了几个伶俐可爱的小家伙,召保姆哄他们和宝鸦兄妹在那帷亭里玩儿着。
这伙昔年的酒朋顽友则聚在一堆,没人拘束,开门见山便提议玩一场射柳。
此言正中宣明珠的下怀,不忘拉了墨皇后加入其中,两两分组,绕着林苑四围设好的悬柳枝,众人痛痛快快玩了一场。
最后一算,正是她这位寿星射断的柳枝最多。红服女郎单手执辔,持弓在锦障鞍上笑道:“你们这样让我,我备足的彩头可是一样都讨不走的!”
巾帼飒爽,如此意气风姿,谁人又能不退避一舍?
李梦鲸她们都笑说不是让的,“大殿下箭术了得,咱们都卯足了劲要赢您呢,您且别说嘴,再来!”
再来便再来。那头沙场地里大长公主领头玩乐着,而场外宝鸦所在的彩帷搭亭中,以她为圆心聚拢着一帮半大孩子。只见稳坐中央的粉纱襦裙女童,抱臂扬首,神色颇得意的讲着:
“……然后我就端着一盏墨汁,全泼在她的新裙子上啦!泼完我就跑,她逮都逮不着我嘿嘿——谁让她敢在我娘生辰上说她坏话的,这必须不能忍。”
她说的,是去年今日,成玉公主在宣明珠的生日宴上嚼舌根的事。
林家三兄妹都被唬了,听得一愣一愣,唯独梅豫负手靠在亭柱子旁,一脸嫌弃地看着大吹法螺不脸红的小丫头。
敢情她忘了,那会儿是哪个被父亲罚关祠堂,哭得可怜兮兮扯住他不放,非要他陪着她,给她讲故事来着?
林七娘家的小女儿捧脸挨在宝鸦身边,听得最入迷,她比宝鸦还要小上一岁,满脸崇拜地摇她胳膊追问,“姐姐姐姐,后来呢?”
“后来呀。”宝鸦老成地眨眨眼,学那说书人的架势卖了个关子。
后来怎么样呢?记得阿爹那日对她说,他虽先罚了她,但日后定会从成玉身上讨回这个理。
当时她半信半疑,心里其实还怨过爹爹不偏心她。
可是后来,他真就将那个讨人嫌的姨母赶出洛阳啦!爹爹没有骗人。
宝鸦转看场中那道俊丽驰骋的身影,眯起弯弯的眼,叨咕了一句前后不相搭的话:
“我阿爹,是世上最好的阿爹,我阿娘也是世上最好的阿娘啦。”
场中忽然传来一阵欢笑,是宣明珠又胜一局,在马上和大家同分一囊酒喝。
众人都习以为常,不论男女仰脖便饮,无有忸怩。传到墨皇后那里,她却是第一次经历这个,纤白的手指捧着牛皮水囊,有些不好意思地仰头小抿了一口。
她今日算是见识到,昔日名声在外的洛阳纨绔们,果真名不虚传。
她夹马跟着跑了十几个圈子后,两股里侧已觉磨得隐隐发疼,可是以皇姑姑为首的这些人,个个精神奕奕,仿佛有着无穷的精力。
宣明珠瞧见皇后芙面晕红,鬓挂薄汗,是体力不济的样子,忙笑道:“一时纵性得忘了,难为你跟着这群胡打海摔惯了的泥猴儿跑,皇后下场吃盏茶歇一歇吧。”
墨皇后闻言也不客套,荦荦一笑,“那皇姑姑,你们且乐,臣妾在场边为您助威。”
宣明珠笑应,墨皇后便慢慢催马至围场边,公主的亲侍迎宵亲为她牵马扶镫。
皇后下马后,至苑中准备的厦院换了身袍襦裥裙,而后回到花亭的筵席。
经过宝鸦那一席时,她驻足瞧了瞧,听着童言稚语面上,露出温暖的笑容,之后方回主位,座中命妇皆起身行礼。
墨皇后和容道:“免礼。”
这些宗亲诰命皆是宣明珠请进宫凑数的,过生日嘛,人多热闹。其中一位便是谏议大夫高蓿的夫人孙氏,她原是绥远伯的亲侄女,是以在邀请之列。
高夫人不惑年华,想起入宫前自家老爷再三叮嘱,让她留意着大长公主殿下的行止,颇觉有几分好笑。
想是他成日盯着臣工私德入了魔,竟道梅阁老与公主殿下有私。高夫人不以为然地想,这二人若还有情,当初也不会休离了,而且一位首辅一位公主,根本是不可能在一起的。
可是这倔老头子不听,非说自己有预感,今日梅阁老定会出现在上林苑。
才怪。高夫人端起食几上的玫瑰热饮呷了一口,世人皆道梅阁老年少礼成,今日在座的皆是内眷,他一个年轻的外臣又岂会过来?
这口茶还没咽下,余光见一道青衫玄裳的身影走入苑中,高夫人怔住。
——这人,不是梅鹤庭又是谁。
“高夫人。”墨皇后忽然向她微笑道,“可是茶点不合口味?”
高夫人回过神,连道不是。不止是她看到梅鹤庭出现感到惊讶,在场的命妇见到这位阁老过来,大都有些意外。
反观梅长生,脚踩明丽的春光步步行来,一身从容不迫的气度。
柳树下有人唤了声“老大”,低声提醒宣明珠,宣明珠不解地勒缰回眸。
眸梢一瞥间,便有那鹤立出众之人入眼。
她微微愣神。
连她亦未想到梅长生会来。
梅长生在柳边驻足,未向彩帷去,遥遥向皇后拱手致一礼,而后转回目光,只盯住那道朱红耀眼的身影。
公主轻夹马腹缓缓地过来,他亦掸去袖上浮尘迎上前去。马上马下相对视,公主眼神明亮,清了嗓音淡淡问:“大人如何来了?”
梅阁老俯身施礼:“臣为江南养蚕新政,特趁休沐来上林茧观,观蚕茧,以多了解一些桑蚕习性。值殿下芳辰,不敢不来敬贺。”
上林苑设有茧观,正是养蚕的所在。他这番话说得叫一个大公无私,合情合理,宣明珠不知别人信了多少,反正她是在努力忍着笑。
这样的理由,亏他想得出。
也只他想得出。
梅长生一本正经,稍一侧目,早有灵省的小公公捧了银壶装就的御酿过来。
梅长生斟出一杯,公主懒洋洋的未下马,随手将弓挂在鞍角,俯身倚在马鬃上抄手接了。
她听着那道清浅的嗓音一字字道:“臣祝愿殿下如月之恒,芳龄无极。”
明明早上已经祝过了,寿星腹诽着,眼底的愉色却骗不了人,颊边生出一枚小小的梨窝。
满饮此杯。
“多谢阁老。”
他二人这般不亲不疏的情形,场中之人便有些瞧不懂了。
人心皆好奇,有意无意向那边望,兀自猜想着,公主见阁臣不下马,这般倨高姿态,大抵仍是对过往耿耿于怀吧?
这时皇后身边的福持趋步过来,向梅长生传话:“娘娘道阁老旰食思政,暇日不休,太过于自苛了,莫如趁着今日良辰,一起下场,松散松散筋骨。”
宣明珠一听,便明白了皇后这是打算投桃报李,她带她出来玩,她便不着痕迹地撮合他们。
她眯了眯漂亮的凤眸,这场生辰宴因他的到来,忽然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光明正大又亟需遮掩,旁若无人又处处眼目,这种矛盾之感恰如他这个人的表里,有一种微妙的……刺激。
她低头玩味地望着梅长生,端看他拒是不拒。
却见男子一脸矜重神色,颔首道:“娘娘懿令,臣却之不恭。只恐扰了殿下雅兴,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还装。宣明珠觉得他有意在逗趣自己,然从那双清雅无辜的眼里,又抓不到证据。
她磨了磨牙齿,驱马绕着这袭青衫转圈子。
这行径在旁人看来,无异含有一种挑衅的意味,梅长生在困围之中,却始终保持着蕴藉风姿,微笑敛睫,等着公主的裁度。
这一刻,他仿佛不再是那一人之下的内阁宰相。
只是一个听话的仆人,在陪他的小主嬉戏。
他觉得他来了,她会感到惊喜。
他便来了。
“成!”宣明珠被他勾出了瘾性,利落地片身下马,蹭蹭掌心,“你我便投壶,本宫今日的头彩可还没送出去,阁老不妨试试。”
落在他身边,却以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音凶凶道:“我要好好教训你。”
梅长生暧暧地霎动睫毛,目光蕴然,“臣悉听尊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