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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既白,晨光熹微。
经冬迸发的嫩草,在太阳下泛着一层淡淡的白光。河水潺潺,自西向东,流过河边乌压压的帐篷。人们三三两两走在草原上,迷迷瞪瞪开始烧火做饭。
草原上的风倒不是说有就有,但它若吹起便是谁也挡不住,似海潮过境,从四面八方一起袭来,险些点着了锅边的帐篷。
石一安牵马靠近被风吹灭的锅下火。只见众人默声各忙各的,像是尚未从昨夜的梦禁中解封灵魂,保持着相互不搭理的样子。
“请问——”石一安起声,音量不大,语气也软塌塌,觉得叨扰清晨昏沉的身体很是抱歉。
但因为他的声音跟这广阔天地相比不值一提,话脱口的一瞬,他便意识到,调起低了。
“请问,您知道玉城怎么走吗?”
石一安再开口,中气鼓足抻着劲,只用了一半气,剩下一半提在腹腔之中,等着说“谢谢”。
“啥?你说啥?芋头咋奏?”老伯侧耳朝石一安倾了倾身子,一口烂牙操起方言,咧嘴笑着朝石一安:“窝有啥奏滴!捂火里一会就炕熟咧!”
周围人抬头看过来不觉一起大笑,一股浓烟从锅下升起,人们捂嘴呛散。
噗!
一撮火苗再次蹿起,浓烟被驱散后,在石一安面前挂出一帘薄雾,只见若隐若现之间忽走出一位青衣姑娘。
薄雾很快消融在风里,石一安不由抻长了脖子,细看靠近锅台的姑娘。却是目似碧水两池,唇如落霞一片,行动时犹胜流星疾风,静待时恰好山花烂漫。
特别是扎身在这黑黢黢的人堆里,简直如仙女下凡,鹤立鸡群,鲜花插在牛粪堆里。
木架支起大铁锅很就冒出阵阵水汽,蒸腾起一原生气,瞬间让朦胧的眼睛都有了活力,而这锅里烧着水正是取自五行河。石一安三人赶路两日,对他们始终温暖如初的就是这被称为“龙脉”的五行河河水,越往上游,河水越是清澈甘甜。
本该急切的心在长途跋涉后渐渐疲累,石一安不知为何,鼻下突然嗅出一股家的味道,也许是行远思乡,睹人思亲,他像是突然知道自己掉进的深渊是无底的,两日的焦惧忽变成了被风托起的享受,塌陷下去的腹部拉扯着他一直不断向下。
咕~
石一安顿觉难堪,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向后退了两步,局促不安的脚不断踩来踩去,他确定自己是饿了。
“能给我一碗饭吗?”
桃虎由石一安身后窜出,直奔向眼里盯着的大铁锅。
石一安用胳膊肘子急捅了下桃虎越过他去的肚子,仿佛桃虎说出的什么污言秽语,落到地上便会脏了这如画风景。
青衣姑娘抬头冲着桃虎微微一笑,石一安怔住:“这姑娘我好像见过。”
王行拉马靠近石一安,看了看他的痴脸,咂嘴一叹,只当在心里已经说过“你看谁不眼熟”,开口便道:“也就脸蛋干净点能看,不过为何挤在这煤堆里要饭?”
青衣姑娘手执饭勺,深深插进锅底,缓缓将米糊搅起,上半身瞬间被锅里冒出来的氤氲罩住。
王行瞥了眼石一安快要抻断的脖子,望着青衣姑娘看去:“灾民中的女子,不是被别人卖掉,就是被自己卖掉。”
石一安转头瞪了王行一眼,除了嫌弃还有愤怒,王行善于煞风景,这也是他不喜欢与王行待在一起的另一个重要原因。王行没客气,他回瞪了石一安一眼,仿佛在质问他可否记得此行为何。
青衣姑娘盛好饭,将饭勺递给边上男子。石一安这才发现,人群中有许多额头裹着黑布巾的布衣士卒。只见青衣姑娘盛着饭走过人群,停在帐篷群角落的马车前。
这马车有帘有窗,帘是素蓝暗花锻,窗是猴子抱桃雕。青衣姑娘掀起车帘后,双手捧碗,俯身探进半个身子递了进去。
石一安狐疑着靠近,摇身探脑定睛细看,一位头戴珠钗,头发梳得根根分明的老妇人闪出脸来。石一安猜想八成是这青衣姑娘的娘亲,脚下没停便走上前去。
“大娘,请问您知道玉城怎么走吗?”
老妇人正在喝粥,像没有听见石一安的问话,既没有抬头也没有说话。石一安以为又像刚刚那个耳聋眼花还语言障碍的老伯一样,遂声音又高了一些,一字一字颠开,近乎呐喊:“请问您知道玉城怎么走吗?”
青衣姑娘回头瞪了石一安一眼,这一眼带着三分气愤,三分好奇,还有四分怀疑。
老妇人喝完粥将碗交到青衣姑娘手中,从怀里掏出水蓝色的锦帕,沾了沾唇边,抬眼缓缓开口:“你到玉城做什么?”
“我找人。”石一安想起来时他爹石长庚的叮嘱,并未将找姚伯阳的话说出。
“看你这样子也是个富家公子,玉城里你能找的人怕没有几个。”
石一安听此话,再看老妇人和青衣姑娘的穿着打扮,心里也有八九分肯定对方是位贵人。不报姚伯阳名字,报姚伯阳义子姚冰卿名字总没错,遂大胆声起:”我找姚冰卿,敢问婆婆可曾认识?“
车里的老妇人没有说话,也不说认识也不说不认识,也不说知道玉城怎么走也不说不知道。她往里挪了挪屁股,青衣姑娘抬手将车帘放下。
这是什么意思?
认识不认识倒是给句话呀!
石一安有些生气,却见青衣姑娘转身朝他走来。
“在这里看了半天就为了问这个?”青衣姑娘靠近抬头,笑中带寒的眼神,柔中带挑的眉尾,完全没有了远观时的娴静温婉。
石一安一愣,喉咙像被猫挠了,咳咳嗯嗯,半天才开口:“你知道玉城怎么走,对吗?你也认识姚冰卿吧。”
青衣姑娘忽举起一直胳臂,朝着帐篷边的人群看了看。不一会布衣士卒便收拾妥当从人群里抽身出来,排着队,走到大路上。
“你们跟上吧。”青衣姑娘说完便回身又走向马车,她轻轻一跳,屁股便搭坐在马车头,松开马缰绳,马车便动了起来。
石一安三人大喜,忙拉马跟上,跟在老妇人的马车边上。
只是这庞大的队伍走的慢慢悠悠,不知道何时才能摇到玉城,太阳渐渐大了起来,石一安此时方又急了,双腿一蹬马身,急跑两步,靠近青衣姑娘。
“直接告诉我怎么走吧?我们有急事。”
青衣姑娘本不愿跟石一安多说话,她赶着车,眼睛直视前方,淡淡说了句:“这里就是玉城。”
嗯?
石一安抬眼四顾心茫然,这青青草原不见头,哪里有城?
“这是玉城?”
石一安在惊愕之余对青衣姑娘表示了自己极大的质疑。
青衣姑娘眉毛一抬,吸了口气,带着微笑看向石一安:”你现在脚下踏的草就是玉城的草。“
”那城墙呢?”
“以山为墙草为榻,以天为被地为床。”
啊?
石一安被惊的说不出话,这么有凭有据的说法,听着也不像是逗他玩,正当他要信了的时候,忽看见青衣姑娘低头一笑,这笑发自内心,还有点忍俊不禁的意思。石一安马上意识到上当受骗,还生出一股屈辱的愤恨来。
“那我要怎么找姚冰卿?”石一安忍气拉脸,努力维持着他的体面。
“不是跟你说了吗?跟上就行了。”
在石一安和合郡公子哥们瞎混的小半生里,“苍生皆可负,唯佳人不可负”一直是他们的行为准则。却不想刚出了合郡两天,在这荒村野店就被一陌生妙龄女子戏弄。他心想总不能跟个女子一般见识吧,方才对青衣姑娘燃起的想法,一瞬间便被浇灭。
石一安转头招呼王行桃虎,挥鞭便要跑开。
“你们没来过玉城吧。”青衣姑娘说急不急说缓不缓,说高不高说低不低的声音悠悠响起:“从这里,直往北,过了前面的山,就到玉城了。”
果然是骗子!
石一安俯身下去,憋着气,彷佛受了多大的委屈,连甩两下马鞭,瞬间跑起。
“但我这里有一条捷径,日落前就可到。”
石一安刚跑出两步,一听身后青衣姑娘满是笑意的喊话,七孔冒火。他勒马转身跑回青衣姑娘跟前,抬手抽出腰间长刀,直抵在女子脖前。
桃虎王行都傻眼了。
这是干什么?
至于吗?
没有人知道石一安在想什么,在他刚刚与青衣姑娘相遇不到一个时辰的时间里,他在脑海里已经经历了一场从成亲到和离的人生大戏。他怎么能容忍这种痛苦自己一人默默承受的同时,还被另一个当事人嘲笑。
士卒闻声拔刀上前,桃虎见此只能跳下马,先保护石一安。王行下马连忙堆笑着喊着“误会误会”,朝士卒一阵作揖,又走向石一安。他看了眼石一安,伸出两个手指在石一安拔出来的刀片上弹了弹。
石一安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青衣姑娘,意识到自己过激的行为,他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这么大火气,尴尬的不知怎么将刀收回。
青衣姑娘向士卒一摆手,士卒收起了刀。
“前面路口向左拐,一直走,有一条河,河上无桥,只要淌过去,便可绕过山,到达玉城东。”青衣姑娘转色笑了笑,倒像是发现什么好玩的事情。
“多久能到?”
石一安强撑着一脸严肃,将手里的刀收进鞘里。
青衣姑娘忽收了笑意,两目颦颦,很是无辜的望着石一安:“天黑前。”
“女孩子不要说谎,这样不好。”
“奥。”
石一安作罢,转头正要走,忽看见从身下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自己右脚脚踝。他抬眼正瞅着青衣姑娘一张笑脸,可自己已经失去平衡,还来不及挣扎便已经被拖在地上。
石一安在青衣姑娘手中像个小玩意,瞬间就被翻了个面,扣在地上。
士卒一拥而上,快速将三人五花大绑起来。
“怎么处置?”为首的士卒向青衣姑娘问道。
“既然说是找冰卿的,那就带回去吧。”车内老妇人起身说道。
士卒抱刀揖手向车马称“是”,然后押着三人一起走在马车后面。
“我看他就是个眼馋刘云姑娘的登徒子!”一士卒笑着起声,为首士卒一眼瞥去马上喝止。
石一安走在后面,抬头看清了士卒军旗的“姚”字,突然得了劲:“你们根本不是大治的兵!你们是山贼!是土匪!大治民风淳朴,怎么会有你们这种无耻之人!”
“嘴上功夫倒是不错。”青衣姑娘扭身,对着身旁士卒:“让他坐车上吧。”
石一安又是一愣,心下喜道:“还不算冷血。”
“最后面那个车。”
青衣姑娘下巴一挑,众人向后望去。只见队伍最后走着一架拉着大铁锅的平板马车。
士卒应声将石一安带了过去。
“这怎么坐?”
石一安话音未落便被抬起,直直投进大锅里。
“刘云!刘云!刘云!我不会放过你的!”
石一安喊叫着,身体在圆滑的大铁锅来回颠炒,脑袋被圆弧锅底碰的“咣咣”直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