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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小师弟你跟宿先生最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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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亦在新生见面会的发言,除了让他在历史系一众师生觉得他史学功底不俗之外,也给北大历史系的诸位师长留下一个印象,就是他所学驳杂。

    所学驳杂,就意味着涉猎广泛,不好的一点,就是往往点到即止,不成系统。

    然而,不管怎么说,他在新生见面会的发言都得到了积极的肯定,就连邓广铭先生也觉得他的讲的好。

    尤其是关于民族国家宋代生成说的观点,切入点极为新颖,还鼓励他继续深入研究,最好能够写成系统的论文。

    苏秉琦先生也丝毫不吝啬自己的赞誉,说他的发言即从考古学角度出发,也不忘梳理历史,兼得得当,把北大考古研究生的风采体现得淋漓尽致。

    显然,苏秉琦先生对于他能在全系上露脸,还是很高兴的。

    然而,全程黑脸的人,就是宿白先生了。

    当晚,就直接把他喊到朗润园的家中,一通数落,整个过程持续了快有一个小时。

    让陪同的许婉韵、姚华山、马世昌三人,也跟着遭殃。

    用许婉韵的话来说,就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宿白先生为什么数落他?

    最大的原因还是他所学驳杂。

    “树有枯死日,人有力穷时。你一生所学驳杂,最终的可能性就是耗费你毕生的心血,却仍旧在所学领域难有建树。”

    “对于考古来说,你才初窥门径,直接考取研究生已是拔苗助长,然而,这个时候,你还把大量的时间花费在晚近时期学术史的研究,甚至还涉猎思想史,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所学的是考古学?你是不是忘了你读我宿季庚的研究生,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未来所学的是佛教考古了?”

    一连串的质问,让苏亦哑口无言。

    他总不能说自己前世研究的方向就是考古学术史以及大众考古吧?

    或者跟宿先生解释,《宅兹中国》不是我的学术思想是他照搬葛兆光教授的学术成果?

    这些都不能说,只好乖乖挨训。

    然而,宿先生训着训着,就有人偷笑起来了,是许婉韵,这大姐看着苏亦顶着一张苦瓜脸,宛如小学生站在墙角乖乖认错的模样,忍俊不禁,笑出声来了。

    让宿白先生好不容易酝酿出来的严肃气氛消散一空。

    枪打出头鸟,这个时候,许婉韵露头,只能分担火力。

    果然,宿先生瞪她了一眼,就开始数落,“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呢,你还不如意这小子呢,他好歹参与完成了一部发掘报告,你呢?这段时间,连我交给你的读书报告都没完成,还好意思笑。”

    许婉韵一糗,糯糯说,“前段时间要交接工作,耽搁了,老师,我会尽量完成这事的。”

    宿先生哼了一声,不理会许婉韵,继续调转喷头,“某些人自觉天资聪慧,啥都想学,难不成你还想自比援庵先生?如果你想要在史学各个领域全面开花的话,不应该拜入我的宿季庚的门下,而是应该拜入恭三先生的门下。这样一来,你可以继续研究你的民族国家宋代生成说了。”

    这个时候,苏亦哪里还敢说话。

    之前邓广铭先生是有意收他为研究生的,这事,显然,宿先生还记得,尤其是今天邓广铭先生还当着宿先生的面,夸奖他民族国家宋代生成说的观点极为新颖。

    也难怪宿先生想多。

    难不成宿先生吃醋了?

    应该是自己想多了。

    季庚,是宿白先生的字,所以,宿先生经常会自称宿季庚。

    然而,他刚才提到的援庵先生,则是陈垣先生。

    学的历史的,对陈垣应该不会陌生。

    陈垣与陈寅恪并称为“史学二陈”,在史学界二陈的成就之高,让后辈望尘莫及。

    同样,二陈又与吕思勉、钱穆并称为“史学四大家”。

    陈垣有多牛?

    牛到伟人都称他是国宝。

    其史学成就硕果累累,沾被(蒙受,还指滋润庇荫)后学良多。其于宗教史、元史、医学史、目录学、年代学、校勘学、进伟学、史源学、敦煌学诸史学领域的研究,均有承前启后和重大的开拓、奠基意义,深得海内外学界推重。

    尤其是宗教史,被后人称为空前成就。

    陈垣先生的元史研究,在深度上超越了前人,把元史研究向前大大推进了一步;同时他也拓宽并铺平了元史研究的道路,在元史研究方面实在是有着继往开来之功的。

    至于医学史,他更有拓荒创新之举,陈因为早年陈垣还是一位近代医学事业的推动者。1908年他与友人合作创办了光华医学校,这是当时国人最早创建的私立医校。同时,又先后与友人编辑《医学卫生报》和《光华医事卫生杂志》等刊物,他亦为主要撰稿人。

    陈垣先生的史学成就之高,苏亦这样的后辈只剩下仰望了。

    所以多年以后,宿白先生都在感慨,世间也难有二陈这样的人。

    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苏亦要自比陈垣先生?

    那是因为陈垣也是广东新会人。

    好巧,就是苏亦的老乡。

    同样是新会人,他并没有梁启超出名,完全是因为他不参与政治,只专注学界。

    可就算如此,在52年的院系大调整,辅仁大学并入北师大以后,因为陈垣先生的威望太高了,直接担任北师大的校长。

    陈垣先生这样的人,千年一遇有点夸张,但百年一遇却毫不夸张。

    苏亦哪有这样的底气自比援庵先生。

    宿先生提到陈垣更多是对他的揶揄,也算是另类的告诫了。

    “学生何德何能怎敢自比援庵先生。”苏亦勇于认错。

    “你不敢?你要是敢了,说不定为师还高看你一眼,既然你不敢了,就老老实实,专注考古吧。”宿先生冷哼。

    不过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已经缓和了不说。

    苏亦多少理解,宿先生为何对他生那么大的气。

    估计是恨铁不成钢,又担心他浪费自己的天赋吧。

    担心他在其他史学领域上分心,而忽略了考古本身,最终本末倒置。

    担心苏亦自己学的是考古,甚至还要继承他的衣钵研究佛教考古。

    毕竟,苏亦他们这一届研究生是被宿先生用佛教考古的名义招入北大的。

    作为宿白先生的弟子,要是连佛教考古都忽略了,以后恐怕要逐出师门了。

    好在宿白先生让他们到家中做客,绝对不是为了呵斥苏亦那么简单,如果仅仅如此,也不需要让马世昌他们仨人陪同。

    他让苏亦四人过来家中做客,除了劝诫之外,更多的是传道受业解惑。

    研究生的培养跟本科生的培养最终不一样,不需要想本科生那样老老实实地去课堂上课,被动的接受知识,更多是主动的去学习自己的所研究的领域。

    而导师更多是指引方向。

    苏亦他们这一届研究生,有四人,已经不算少。

    宿白先生在培养他们的时候,就要花费更多的心思。

    而且,这种还是精英式的培养,跟苏亦前世在云大读书的大班培养还不太一样。

    当时,他们专业就是四十多人,经常会有大班上课,尤其是研一的时候,公开课程一大堆。

    从某种意义来说跟本科生没啥两样。

    当然,具体到学术导师,一届招生,最多也就是三四个人。

    像中文系王瑶先生一样一年招收七个研究生的状况,基本上没有。

    不过这种情况虽然夸张,但这七个研究生肯定也不全是王瑶先生全部指导,还需要配上副导师。

    而且这事恢复高考后的首届研究生,中文系还有很多没法招收研究生的老师,肯定都参与指导培养,毕竟钱立群七人毕竟都是中文系的宝贝。

    那么一般情况下,研究生刚入门的时候,导师应该怎么指导的啊?

    当然就是列书单了。

    先让学生去读书,然后写读书报告。

    考古专业的研究生应该读书呢?

    考古报告是最基本的,除此之外,还要读大量的文献。

    尤其是佛教考古,各种中外佛教典籍都要熟读。

    不过在研一阶段,却并没有那么苛刻。

    尤其是典籍这部分,肯定是汉文典籍为主。

    这个阶段要读的书,自然自家导数列出来的书单,而且,大部分都是早些年导师翻阅过认为有启迪意义的书籍。

    在这个方面,导师的作用尤为关键,能让学生少走很多歪路,而有了导师的指导,才能让学生得到系统的学术训练,不然,跟学生自学有什么两样。

    引领入门,然后指正错误,最后培养学生独立走上学术之路。

    后世,有学者吐槽现在的学生过分听话,导师让干嘛就干嘛,没有一点自主学习探索之精神。

    这种吐槽放到博士生或许合适,毕竟,如果博士生研究的方向跟导师偏离的话,或者说研究的方向更加细分不是导师关注的方向,那么反过来引领导师一点问题都没有。

    但硕士研究生,则没有这个能力。

    除非花想多久的时间去专研自己的学术领域。

    比如马世昌。

    他待在敦煌十多年,要论对敦煌的了解,他肯定比宿白先生清楚。

    所以在马世昌再次回到北大读研的时候,他研究的方向基本上就圈定在敦煌石窟寺考古之上。

    这种情况下,宿白先生最为放心的也就是马世昌。

    所以他跟马世昌开的书单跟别人的不一样,更多是鼓励他学习法文,研究一下法国汉学家的着作。

    比如之前苏亦提过的伯希和,他虽然从中国西域获取大量的佛教典籍以及壁画运回巴黎,但他在东方学上取得不俗的成就,被国际上誉为杰出的东方学者。

    这个时候,苏亦才知道,宿白先生不仅懂日文,原来他的法文也是相当不俗的。

    难怪马世昌在敦煌的时候能够看得懂伯希和的法文版《敦煌石窟图录》。

    这一点,等离开朗润园,马世昌才顺势跟苏亦提及宿白先生早年的求学经历。

    出了朗润园,马世昌安慰苏亦,“宿先生刚才的话,你不要介意,实际上,宿先生是担心你分心太多,在学术研究上走了弯路,才告诫你要收心,但实际上,宿先生并非反对学生涉及广泛的。”

    苏亦望向马世昌,有所怀疑。

    马世昌笑,“这是真话,宿先生在北京大学求学期间,兴趣广泛,涉猎学科颇多,先后从诸多先生受教。”

    许婉韵娇笑,“这点,你倒是跟宿先生挺像的,爱好繁杂,喜欢史学,文献,考古,甚至还有美术。”

    姚华山也说,“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私底下讨论的时候,觉得小师弟你最能继承宿先生全部衣钵,因为,你跟宿先生太像了!”

    苏亦听到,怎么感觉这不是啥好话啊?

    马世昌说,“确实如此,宿先生在北大的时候,师从多位大师,早年间,他随孙作云(雨庵)学习中国古代神话及民俗学和楚辞等,在孙雨庵先生影响下撰写了若干相关文章。”

    孙作云,辽宁籍史学家,师从闻一多先生,说到他的求学路也充满传奇的色彩。

    早年读东北大学附中,成绩优异免试进入东北大学,但这哥们不乐意,跑去考海复旦大学中文系,还考上了,却遇到九一八事变,弃笔从戎,跑去当学生军,后来学生军解散,他回家结婚以后继续考入清华大学。

    本科毕业以后,又继续在清华读研,师从闻一多先生。

    生前主要从事神话传说、民俗和《楚辞》《诗经》的研究工作,尤其是在《诗经》以及楚文化上的研究。

    在国内这一领域上属于权威人物,所以当年马王堆发掘出土的时候,孙作云还对不少出土画作做大量的考释,成果斐然。

    让后人津津乐道的是,1973年5月在曰本东京“中华人民共和国河南画像石、碑帖拓片展览“上,孙作云为河南博物馆选展汉代画像石五十幅拓片,一一写出解说词。

    这份功底极为考验作词者的学术功底,要是没有深厚的民俗文化功底,哪敢轻易承担这活?

    遗憾的是今年5月份,孙作云(雨庵)溘然辞世。

    说着,马世昌突然想起来什么,继续说,“还有,宿先生在北大求学的时候,容庚先生还在北大,宿先生跟随容庚先生学习历史、古文字、金石学、卜辞研究和书法篆刻等,对容希白先生所授诸课兴趣颇浓,这也是为什么,宿先生能够具有如此深厚古文字功底的原因,这一切都是受到容庚先生的影响。”

    容庚是何人,苏亦并不陌生。

    这位老爷子的遭遇,苏亦也一清二楚。

    当年因为在伪北大教授,而被傅斯年辞退,无奈之下,只能回到中大教书,也间接推动了中大古文字学科的发展。

    跟商承祚先生两人,成为中大古文字领域的扛把子。

    甚至,容庚跟郭老之间的故事,还挺有八卦的传奇色彩。

    一开始,郭老远在曰本想要研究甲骨文,结果顺着研究的深入,发现自己在市面上获取的都是经过加工的二手资料。

    然后,他从王国维为商承祚《殷虚文字类编》所作序文得知容庚的名字,并写信向容庚求助。

    那么一开始,郭不认识容庚为什么能够直接写信给容呢?

    这一切都因为容庚在燕京大学任教职,而且是《燕京学报》的主编,由每期的学报是容易发现的。因此,郭对于容庚,不仅见过他的着作,而且知道他的住址了。

    容庚接到郭老的心以后,被其诚意打动,就回信,跟郭做学术讨论,跟给郭不少的指点。

    一来二去,这俩人就从笔友便成为好友了。

    从这点来说,郭老的甲骨文能够取得后来的成就,容庚是有巨大的功劳的。

    因为,早起过来想要查资料极为不方便,这样一来,容庚就把自己手中的《殷虚书契》寄给郭老了,当时《殷虚书契》为甲骨文大型资料专辑,罗振玉编着,分前后二编,为治甲骨卜辞者必备之书。

    但此书印数有限,定价昂贵。郭沫若称经济能力有限,“前编需二百金则囊涩无法也”。他让朋友从上海寄钱,请容庚设法购得后编。

    容庚当时,就直接将他的《殷虚书契前编》和董作宾的《新获卜辞写本》寄给郭了。

    不仅如此,容庚尽力帮助郭沫若,还设法在朋友圈内广为搜罗资料。

    1929郭沫写信给容庚问李济他们在安阳有什么发现?

    当时,容庚寄出从傅斯年、董作宾、李济等处所得大龟四版及“新获卜辞”拓片。

    郭沫若将这批资料共22版全部录于《卜辞通纂》中。

    此事也给容庚造成麻烦,据说傅斯年及史语所同仁后来十分愤怒,指责郭沫若“有失学范”,傅斯年直呼“某某某,他凭什么”,甚至扬言诉诸法律。

    这是一切都是因为殷墟这些甲骨文资料是极为保密的。

    在史语所还没有公开之前,郭老就抢先发布,大有抢他人成果之嫌,这是学术界的大忌。

    就算在考古现场,别人发现的东西,旁人也要慎言,免得被怀疑别有用心。

    实际上,这也不是两人交恶的缘故,两人交恶还因为容庚经常在《燕京学报》上刊登不少对郭论文的批评文章,不仅如此,他刊登之后,还寄给郭看,好比如郭的《卜辞通纂考释》一出版,容庚就开始挑错。

    挑错就挑错了。

    还把书评寄给郭看。

    郭看以后,觉得这些评判对他有影响,让容庚尽量修改一些措施,奈何,郭在通信中为了面子,还说就算不改我也不介意,不会报复什么的。

    这样一来,容庚这个书呆子就真的相信了,他只是简答修了一些修辞词,直接把他批评的文章刊登出去,就让郭有些膈应了。

    反正,这里面可以说的故事,还很多。

    前世苏亦研究学术史,对容庚跟郭老之间交往的八卦,多少有些了解。

    说了那么多,主要还是想说明,容庚就是一个性情率真的学者。不问政事,这也是他为什么被傅斯年从北大辞退的时候还极为不服的原因,同样也是因为他跟郭老交恶的原因,这一切都因为他作为学者的率真性情(书呆子)。

    然而,这一切都无法掩盖他在古文字研究上的造诣。

    宿白先生早年跟随着学习古文字,那么其功底没得说。

    马世昌为什么会特意提这个?

    全因为苏亦在历史系新生见面会的时候,提到的何尊铭文,提到唐兰、张政烺先生。

    然而,前面马世昌提到的孙作云以及容庚两位,并非全部。

    因为接下来马世昌还说。

    “你可能不知道宿先生,早年间还跟随着篆刻大师寿石工先生学习篆刻。”

    还别说,这点,苏亦是知道的。

    因为他曾经看过,《宿白印谱》,知道里面收录印作五百二十余方,大多是这一时期的作品。

    但时候,苏亦也只能表示不知道了。

    因为马世昌接着说。

    “宿先生,还跟随冯承钧学习中西交通、西北史地和蒙元史,颇得冯子衡先生赏识。为了学习中外文化交流,宿先生曾在中法大学专门学习法文一年,后来撰写文章所征引喜龙仁(OsvaldSiren)着作基本上都用法文版。这也是为什么宿先生勉励我们学习法文的原因,这一切,都是因为咱们研究佛教考古,涉及到太多的法文版的汉学着作。”

    宿白先生跟冯承钧先生之间的故事,前文有提,不赘述(25章)。

    “不仅如此,1947年,先生兼读北京大学文研所研究生,还跟随向达先生学习中西交通和考古学。而,宿先生也是这个时候,才接触到考古学领域的,甚至经过向先生的荐引,专门跟从董希文先生学习素描一年。当时,宿先生带我们去敦煌实习,讲授《敦煌七讲》的时候,还随堂所画示意图,连当时听讲的敦煌画家都说宿先生所画既准又快。”

    苏亦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以前就一直听说,宿白先生绘画很好。

    而且还师从董希文先生。

    却不知道他为何认识国画大佬董希文。

    原来这一切都是因为向觉明先生的推荐。

    这样一来,就全部解释得通了。

    听到这里,苏亦都哭笑不得。

    宿先生学生时代的涉略那么广泛,却呵斥自己所学驳杂。

    所以他望向马世昌众人,“我刚才被宿先生那一通骂,不就白挨了吗?”

    顿时,许婉韵等人娇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