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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大燕园。
“小师兄,回来了?”
“小师兄,长春好玩吗?”
“小师兄,有没有给我们带长春特产啊?”
苏亦行走在校园之中,时不时就有学生过来跟他招呼。
异常的热情。
有部分的学生,苏亦都不认识。
至于相熟的学生,都开始跟他讨要礼物。
苏亦顺势就抓一把从长春带回来的榛子递过去,这帮家伙嘻嘻哈哈地接过去,一点都不见外,反正也不啥贵重的东西。
榛子被称为山板栗,也被称为坚果之王,不管啥称呼,苏亦之所以买他就是因为便宜,实际上,他也不只是买榛子,还买了一些鼎丰真的糕点,这个长春的百年老店,到了后世,还很出名。
苏亦也是慕名而去。
样式没有后世多,但这年头,能够买到糕点,已是难得,哪还会挑三拣四。
榛子以及一些瓜子什么的,是苏亦特意挑选的,便宜、量多,才够分给大家,此外,也买了一些糖果之类的。
除了路上遇到的家伙,就是给几位师兄师姐带一些长春特产,都是吃的。
糕点,则苏亦分了两份,一份给许婉韵,另一份给叶子同学。
至于其他师长,见者有份,见不到,就是有缘无份了。
不然北大那么多相熟的师长,那得准备多少特产啊。
拿到礼物的许婉韵跟叶子同学,都跟高兴。
许师姐笑着说,“还知道给师姐带礼物,不白疼你。”
这位师姐,确实对他照顾有加,几乎每一次从上海回来都给他带特产,好不容易去一趟长春,有机会买到好吃的,自然不会落下对方。
至于叶子同学,就更加不能忘了。
离开北大那么多天,还怪想念大家的,咋一回来,还有点激动。
这也算是他到北大报道以后,第一次出远门,再次返校,竟然有种回家的感觉。
果然,还是自己的学校好。
长春再美,也不是bJ,满洲式建筑再吸引人也没有燕园的宫殿式建筑让人觉得亲切,吉大的理科楼再豪华,也没有北大的文史楼让他觉得舒适。
果然,北大才是自己的归宿。
把礼物分发给师兄师姐以后,苏亦直接去找黎新叶,女生都喜欢甜食,叶子同学也不例外,捧着苏亦送给自己的鼎丰真糕点,对方满脸笑靥,煞是好看,让苏亦心神荡漾,甚是想念。
黎新叶也是如此。
听到苏亦来找自己,这姑娘从宿舍楼飞奔出来,被微风拂乱了发丝,看着微微气喘的她,鼻翼溢出汗珠,苏亦递过去手帕,“擦一擦!”
又下意识伸出手把她拨动挡在额前的发丝。
女孩微红着脸,却没有躲。
这一幕,被往来的学生看见,却没有人起哄了。
小师兄跟叶子同学的关系,在北大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众人也习以为常。
“我以为你前天就要回来了呢,没有想到今天才到。”黎新叶说,“这几天,可没少人过来找我打听你的消息,你再不回来,估计都学生会的人都要发电报去长春找你了。”
“啥情况?找我干什么?”苏亦疑惑,随即解释道,“多留了两天,主要是在吉大跟考古专业的师生做交流,他们专业负责人张忠培先生是我们苏主任的研究生,跟高铭先生是同班同学,好不容易有这么好的交流机会,自然不愿意放我们走,要不是邹先生跟高铭先生都着急回来上课,不能久留长春,张先生都不舍得放我们走,甚至吉大考古教研室李书记都打算挖我呢,说等毕业,可以到吉大当老师。”
听到最后这话,乐得黎新叶咯咯直笑,“没想到你研究生才读几个月,就有人惦记着要挖你去当老师了,苏亦你真厉害。”
“这是当然,吉大的学生,还特别喜欢我的演讲呢,要不是我还没有毕业,他们李书记都不打算放我回来了,非要我留在吉大给同学们开设新课程不可。”苏亦笑着说道。
他说完,黎新叶瞪圆了眼睛,“真的假的?”
“假的!”
苏亦就是说笑。
吉大考古教研室的李木庚书记,邀请他去当老师,完全就是一时兴起,说说而已,当不得真,他拿着这话就是跟黎新叶逗乐。
对于苏亦来说,未来毕业,能够留校北大,是最佳选择,不能留校,去考古所也不错,起码可以长年奔走在一线考古现场。
如果这两个单位都不能去,那么他也会倾向中大而不是吉大。
没法子,从个人情感来说,吉大确实不是他理想的归属地。
他不适应东北的气候,对于他一个常年生活在广州的靓仔来说,长春太冷。
bJ也冷,但这里有北大,有这么多他熟知的师长。
他不愿意去吉大教书,不代表他讨厌吉大,也不代表吉大就差。
在国内高校的考古学科建设之中,吉大仅次于北大,尤其是在古文字教学方面,吊打北大,不然,这一次古文字成立大会也不会是吉大承办。
苏亦在吉大文科楼给他们考古专业的学生做演讲的时候,也在使劲夸奖吉大的好。
从新会讲到梁任公再讲到梁思永先生,再说到昂昂溪遗址,又接着说东北考古,然后延伸出边疆考古的概念。
进而提及“满蒙藏回鲜之学”,很顺利过渡到爱国情怀的阐述,引出“宅兹中国”的演讲。
这一次演讲跟之前北大历史系开学见面会上的演讲都差不多。
没啥新意。
然而,演讲就是这样。
就是不断地重复自己的观点,然后在重复之中不断完善,最终,演化成为自己的学术观点,进而开始出版学术专着。
这个过程需要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
每一个学者,在输出学识的时候,大部分的时候都是重复机械。
这也是为什么网上流传大学者演讲的时候,会有大量雷同内容的原因之一。
虽然演讲的场合跟听众不一样,但讲的东西都是一样的。
无非是北大的时候讲述北大的历史夸奖北大的好,到吉大的时候讲述吉大的历史夸奖吉大的好,本质都是一样的。
就算这样,他的演讲,依旧获得吉大同学生的喜欢。
因为这种励志演讲,本质上就是鸡汤。
再加上,他本人奇特的经历,使得他的演讲更加具有说服力。
这些原因,黎新叶自然弄不明白。但,在她看来,苏亦的学识是无容置疑的,获得吉大学生的喜爱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因此,叶子同学跟他聊天的时候,眼神之中还带着小崇拜,完美地满足了苏亦的小虚荣。
玩笑过后,苏亦才继续问正事,“学生会的人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黎新叶解释,“挺多的,好像是社团负责人茶话会以及元旦晚会表演的事情,好像他们希望你能登台表演。”
“啥玩意?”苏亦满是懵圈,“我啥都不会,登台表演个啥?”
黎新叶笑,“你在北大可出名了,能写会唱,他们不找你找谁啊,估计这事你赖不掉了。”
苏亦确实赖不掉了。
北大社团部负责人茶话会,之前学生会袁主席早就跟苏亦提过,不过之前他忙于故宫实习的事情,一直抽不出时间,这事也一推再推,没想到学生会这边还打算让他出席,这事估计赖不掉。
至于表演的事情,也没法赖掉。
等第二天,学生会袁主席找上门来,说明来意,苏亦正准备婉拒的时候,对方直接说,“小师兄,这事是校长点名的,他听说你在音乐方面很有天赋,特意让你参与元旦晚会表演,说这是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元旦,也是改革开放以来第一个元旦晚会,学校很重视,这事你们历史系的邓广铭先生也是同意的。小师兄,这事你可不能推脱。”
苏亦无奈,只能答应,“那么表演曲目呢?有什么要求?”
袁主席的回答出乎他的意料,“没有特别要求,只要不是敏感曲目,都没有问题,新年新气象嘛。”
从这些话来说,苏亦明显感觉到自从这项国策颁布以后,国内气氛也开始焕然一新。
这是好事,但他也没有胡来。
过去压抑的太久,结果稍微松绑,就信马由缰,很多人都玩脱了。
苏亦没有乱来,但,也没有跟大家一样都选择当下流行的红歌,而是搞起原创。
于是,他社团茶话会过后,他就开始跟黎新叶一起排练新歌。
这样的好事情,不找叶子同学一起作伴,一个人登台表演多无聊。
因此,原定苏亦的单人秀成男女双人秀,这样也挺好,袁主席跟学生会的组织者也没有反对,反而,很喜欢他们的表演的曲目。
1978年12月31号,元旦晚会如约而至。
大饭厅内,人头攒动。
平时空荡荡的大饭厅,全部都是坐着小板凳的学生,他们满是激动地望着台上,翘首以盼。
对于北大的新生来说,这是他们的第一个元旦联欢晚会,这种大型的演出活动,今年还是第一次,都觉得新奇无比,尤其是台上的表演者都是相熟的师生,这种体验就更加可贵。
晚会的节目,也相当丰富。
表演形式上,多种多样,有话剧演出,有诗歌朗诵,有舞蹈表演,群舞、双人舞、独舞都有。演唱方面也是如此,有合唱、独唱,对唱都有。除了演唱舞蹈话剧诗歌朗诵之外,也少不了乐器演奏,民乐西洋乐器,都有。
表演的内容,也丰富多彩。
有人朗诵原唱诗歌,有人跳民族舞蹈,有人唱山歌,有人弹奏手风琴,有人拉二胡吹笛子,甚至,竟然有人拉小提琴弹钢琴。
老三届的这帮老大哥老大姐,拥有艺术特长的人,并不在少数。
然而,这种情况之下,苏亦跟黎新叶的表演,依旧让人惊艳无比。
他俩是整个晚会,为数不多的男女对唱的组合,而且唱的还是情歌。
没有错,就是徐志摩的《偶然》,苏亦根据自己的记忆给这首诗歌谱曲,因此,当他俩登台,整个大饭厅就开始炸起来了。
在北大,男女登台表演并非没有,然而,当着北大好几千师生的面,演唱一首“情诗”,就他俩。
刚登台,会场就传来极为热烈的掌声。
等他俩开始真正演唱的时候,掌声就更加热烈了。
“我是天空里一片云
偶尔投影你波心
不必讶异
无须欢喜
也许转瞬无踪影
……”
最先开腔的黎新叶,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唱腔极好,一开嗓就让众人惊艳不已。
相比较叶子同学,苏亦的嗓子就有些尴尬了,谁让他还在变声期呢。
因此,他的也弱化自己的演唱部分,在台上拎着吉大弹唱伴奏,负责和声。
越是这样,叶子的同学的光芒就愈发闪耀。
一曲毕,掌声经久不息。
当然,这也不是大家第一次听到苏亦弹唱,然而,他跟黎新叶一同登台,却是第一次。
尤其是演唱的歌曲还是大家耳熟能详的《偶然》,越发让大家钦佩苏亦的才华。
这一首《偶然》,几十年过去了,每当在场的学生回忆当年北大读书的时光,总会提及眼前的这一幕,因为太经典了,让人怀念。
于是,1979年的第一天,对于北大的学生来说,讨论热度最高的话题就是《偶然》,也让苏亦“北大小师兄”的名头传播地更为广泛,成功破圈。
然而,对于苏亦来说,并非全都是好事,也给他带了不少的麻烦,还有觉得他的太张扬,公然在北大元旦晚会上宣扬爱情,说他不该演唱的徐志摩的歌曲,说徐私德有亏,不值得宣扬。
直接就从诗歌讨论演变成徐志摩的道德问题,进而上升到社会思想问题。
苏亦哪里扛得住,只能不给予理会。
就算如此,也架不住北大的学生对徐志摩对《偶然》的喜欢,甚至,原本不喜欢徐志摩的学生,也都开始哼唱这首歌了。
谁叫苏亦是根据后世流行曲风给诗歌谱的曲,完全跟七十年代末流行的曲风格格不入,又极为新颖,不喜欢人才见鬼。
就算按照苏亦的音乐审美,他也极为喜欢后世《偶然》的编曲。
《偶然》的受欢迎程度,完全超出苏亦的认知,除了编曲之外,也归功于黎新叶的演唱。
谁让叶子同学的声音就是这么好听呢。
元旦晚会,让《偶然》成功屠版三角地宣传栏一周。
对于苏亦生活没啥影响,主要是他回到北大以后就开忙了。
除了学业之外,他已经开始在故宫实习,编辑组的工作,自然也不能落下,之前在长春十多天,耽搁的活可不少。
《故宫博物院院刊》复刊,对于编辑组的众人来说,绝对是大事。
说是众人,也不过是他跟刘北汜先生及其助手张闵三人。真正的顶梁柱是刘先生,张闵是助手又没有相应的学术背景,干的是杂活,稿件审核这些事情他干不了。
苏亦不在的话,审稿的事情都落在他的身上,各种辛苦可想而知。
刚刚复刊的故宫院刊,在期刊定位上,虽然是对外,不限于院内专家学者,但实际上,复刊的时候,约稿的对象,大部分都是故宫的研究人员。
比如唐兰、徐邦达、朱家溍、罗福颐、杨伯达、叶喆民、张克忠、王璞子、刘炳森、杜乃松、马子云等先生。
而且写的文章,也都是各自的研究领域。
比如唐兰先生的《中国青铜器的起源与发展》,就是介绍性文章,带着科普性质,之所以选取这篇文章,主要是考虑到故宫院刊复刊以后的读者群体,期刊并不是专业性极高学术期刊,也具有一定的宣传科普价值,以便于广泛流传。
此外,研究清史的俞炳坤则写了一篇《慈禧入宫的时间、身份和封号》;叶喆民则写了一篇《中日书法艺术的交流》,多少让苏亦有些意外,他还以为叶先生会写陶瓷相关的文章呢,不曾想竟然是书法艺术。
至于罗福颐的《北元官印考》,完全就是他的老本行了。作为罗振玉之子,在金石学研究方面自然是家学渊源,进入故宫之后,专门从事玺印及古文字研究,在该领域贡献良多。
此外,玉器专家以及美术史大拿杨伯达则写了一篇《冷枚及其《避暑山庄图》》,虽不是玉器相关的文章,却仍然属于美术史范畴,也算是苏亦熟悉的领域。
实际上,故宫书画组的大佬还挺多的。
比如徐邦达先生,则写了篇《宋徽宗赵佶亲笔画与代笔画的考辨》,相比较各种器物考,对美术史考证,他就更加熟悉了。
毕竟对于这方面,他也属于家学渊源。
此外,朱家溍写的《足本《唐音统签》全帙》就比较难了。
苏亦对这方面,完全就是一窍不通。校对的时候,相当费劲,好在还有刘北汜先生,不然他也抓瞎。
剩余的王璞子《燕王府与紫禁城》、马子云《关于《汉池阳令张君碑》残碑》、刘炳森《书画装裱技术中的“蒸馏法”》,这几位先生,他们的文章,对于苏亦来说,都相对简单。
至少能够看得懂,不那么费劲。
尤其是王璞子,苏亦对他可不陌生,之前在研究元大都的考古资料,这位先生的名字出现的频率相当高。
王先生毕生从事古建保护与研究,他的研究涉猎很广,涵盖关于古代建筑的诸多方面,其中又以元大都和古建筑法式的研究见长。
因此,在明清故宫建筑群方面的相关研究,以及元大都的考证方面,王璞子都留下大量的文献资料。
前段时间,苏亦就没少看他的论文。
甚至王璞子还发表过《元大都城平面规划述略》(《故宫博物院院刊》总2期,1960年),提出了元大都的中轴线是在旧鼓楼大街南北一线上,当然,这个观点被徐苹芳先生给否定了。
但从以上这篇文章,也看得出来,王先生已经是《故宫博物院院刊》的老熟人了。
苏亦之前提出来的“故宫学”明清故宫建筑群方面的研究,就是从王璞子的文章提炼出来的。
也难怪当初他跟俞伟朝先生找上门来的时候,刘北汜先生迫不及待地把他挖入故宫编辑组,无它,谁让他如此高屋建瓴地把故宫院刊的研究范畴都概况出来了呢。
这些先生,研究的范畴也都离不开他提出的“故宫学”。
也因为如此,只要苏亦一有时间,刘北汜就带着他到处拜访各位老先生。
使得他在故宫实习,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频繁拜会各位老先生。
跟诸位先生,熟悉得不能够再熟悉了。
尤其是朱家溍先生他们,见到苏亦的时候,都忍不住感慨,“你这个小家伙,怎么又来了。”
而这一次回来,苏亦也正式见到徐邦达先生。
徐先生此前一直在外面负责文物征集工作,苏亦根本就没有机会去拜访对方。
恰好,这一次元旦,徐先生从外地赶回来,他才能跟对方照面。
见到传闻中的大佬,苏亦已经没有当初的慌乱,就算没法子做到心如止水,也能够做到表面上的波澜不惊。
早已经没有当初的一惊一乍,徒惹笑话。
但是他讨要签名的习惯还是没有改变,主要是太小,地位还不够,不然,苏亦逢人就讨要墨宝。
尤其是徐先生这样的书画大拿,更加让他敬仰,要不是学考古,苏亦都打算拜入对方门下。
以上的诸位先生,都是故宫的专家学者,也是刘北汜先生优先约稿的对象。
不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完全就是因为外人根本看不上刚刚复刊的故宫院刊,真正的学问大家并不愿意在里面投稿。
这样说也不全对,主要是原因投稿的大家,人家研究的方向不一定跟故宫有关,并不合适发表。
这样一来,约稿的对象不是故宫的专家就是过去曾经任职故宫却因为某些原因离开故宫的专家。
比如大名鼎鼎的王世襄老先生,这位“京城第一玩家”在古玩界留下的传说太多了,多不胜数。
苏亦都听到耳朵起茧子。
其他方面的先不说,先说他跟故宫的缘分。
别看老先生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就认为他不学无术,那就大错特错了。
王世襄可以说当年故宫博物院的研究人员之中少有的高学历存在,他是燕大硕士毕业。本来他毕业以后,由哥哥的好友梁思成推荐要到史语所工作的,结果他的学历也被傅斯年鄙视了,传闻傅斯年曾对他说过,“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不配到我们这儿来。”
这话真假不论,但傅胖子的学历鄙视确确实实是存在的,史语所的学者几乎清一色的具有留学背景,纯粹的本土学者他根本就看不上,这也是为什么当初郭宝钧老先生被他严重鄙视的原因之一。
傅斯年看不上王世襄,他自然去不了史语所,只能到营造学社当助理研究员。
这也是为什么后世会有人说,他拜于梁思成营造学社门下研究古代建筑。
有没有拜入梁先生的门下不好说,如果从学统来说,他也算是梁先生的学生了,因此,也有人说,王世襄之所以对明代家具感兴趣,完全就是受到梁先生的影响。
梁思成先生确实对王世襄的学术之路造成极大的影响。
甚至说,当年抗战胜利以后,他之所以成为教育部清理战时文物损失委员会驻平津区办事处任助理代表,负责清理追还抗战时期被敌伪劫夺之文物,就是因为梁思成先生推荐之功。
也因此,他才顺利进入故宫任职,成为故宫博物院古物馆科长及编纂。
此外,他还曾经去过美国、加拿大考察博物馆一年。期满后,拒绝了弗利尔美术馆、匹兹堡大学的聘请,返回故宫任原职。
解放后,也一直留任。
直到52年因故被迫离开故宫,54年的时候,吴仲超担任院长,吴院长是一个有魄力的领导,因此想把王世襄调回故宫。
奈何,他此时已经调入央音民乐所当副研究员,但该单位不同意,王世襄本人也被故宫方面整怕了,有点心灰意冷,不想再回去,此事就此搁浅。
就算如此,吴院长也不想放弃,既然人来不了,就聘请王世襄为故宫博物院“历代艺术专门委员”和“文物修复委员会委员”,希望他每周能到故宫博物院协助工作一两次,为此还专门在御花园西南角为王世襄设置办公室和午休床榻。
此后半年间,王世襄曾前往故宫博物院参加过几次会议和文物鉴定工作。但是,1957年的时候,他又因为某些原因,不宜到故宫博物院参加这类工作。
直到1966年,他回到文物博物馆研究所工作,并再次被故宫博物院聘任为“非文物审查委员会委员”。
但是,没有多久十年开始了,刚刚“归队”的王世襄又跟故宫博物院无缘了。
就这样阴差阳错,王世襄也一直没有办法回到故宫工作。
但老先生对故宫是有感情的。
这不,故宫院刊复刊,刘北汜先生上门约稿的时候,他欣然答应。
没法子,这些年哪个大学者抽屉里没有点存货啊?
那么多年都没有机会发表文章,现在有这样的机会,会拒绝的人,还真不多。
因为苏亦跟梁思成先生是小老乡,又跟宿白先生学古建的缘故,基本上每一次跟王世襄讨论文章的时候,都带上苏亦。
因此,苏亦在故宫实习的这段时间,也就有机会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老先生。
老先生的是一个有趣的人。
不仅是一个文物专家,也是一个美食家,甚至,在绘画理论方面也有不俗的研究,比如他七十多万字的《中国画论研究》,苏亦前世读书的时候,就没少翻看,这书也算是美术史的必读物,虽然理论方面有些陈旧,但在成书的年代,已经算是佳作。老先生没有绘画基础,或者说绘画水平不咋地,因此,他研究的视角也跟正儿八经的画家不一样,比较独特,也经常被所谓的专业人士诟病,但这书对于半路出家人来说,写成这样,已是难得。
至于老先生跟美食之间的轶事,更是多不胜数。
苏亦第一次登门拜访的时候,就有了一个极为直观的感受。
老先生直接请他跟刘北汜先生涮羊肉。
到了火锅店,看着老先生充满仪式感的调佐料的程序以及动作,苏亦就乐了。
因为他突然想起来马未都曾经在节目调侃过老先生,说八十年代只要有人请涮羊肉,老先生逢请必到,因为那个时候基本上没人请涮羊肉。
逢请必到的老先生,现在却要请他们涮羊肉,可想而知他对文章能发表故宫院刊之事有多重要。
苏亦是南方人,还是广东人,对涮羊肉没有那么大的兴趣,甚至还不太习惯羊肉的膻味,自然而然,对调佐料的程序也不熟悉,对上老先生这样的美食大家,只好虚心求教的份。
“佐料这玩意,每一个的口感都不一样的,但要说味道最地道的,还得用王致和酱豆腐、六必居韭菜花、天津虾油及精制芝麻酱等调配,才是最为正宗的老bJ味。”
好家伙,连佐料的产地都要有要求,不愧是老饕。
话虽如此,但条件有限,这些玩意也只能说说而已,甚至,他俩涮羊肉的地方也不是东来顺,就是街边一个普通的火锅店,就算是老先生,家中也并不富裕,自然也不可能真正实现涮羊肉自由。
大家涮的是一个仪式感。
因为有苏亦这样的小辈,老先生谈性很高,甚至还给苏亦谈及涮羊肉历史,“据我的考究,涮羊肉这种吃法至少有四百年的历史了。明代松江文人宋文夫在其着作《竹屿山房杂部》中曾提及‘视横理薄切炸,用酒、酱、花椒沃片时,投宽猛火汤中速起。’然而,明代的涮羊肉,是先浸作料后涮熟,与当今先涮后蘸佐料的方式正好相反。在这个方面,咱们老bJ的东来顺,正阳楼这两家饭店的创始人功不可没,也确实能够满足当下人们的口腹之欲。”
听到最后这话,苏亦都乐了。
现在大家普遍生活艰难,物资匮乏,吃的,还有这么讲究。
羊肉这玩意,有得吃就不错了。
不管咋吃,都会满足人们的口腹之欲。
但,涮羊肉这个吃法确实是经过东来顺的创始人丁德山的大力推广的。
吃涮羊肉是游牧民族的饮食习惯,老bJ的涮羊肉来源于蒙古。
中国人在宋代以前,吃饭不仅分餐,而且还要分桌。因此,染指这个词,最初的概念就是不过他人的同意伸手到别人的餐桌拿食物,就是染指,极为不礼貌。
自从引进了涮羊肉,才开始一桌人围在一起吃饭,这玩意,也不知道真假,苏亦姑且信之。
听说,把蒙古涮羊肉推向富人餐桌上的人就是东来顺的创始人丁德山,他来是河北沧州的农民,民国初年到bJ打工,攒了点儿钱,开了个小吃摊,后来赚了点钱以后,他的心思开始活络,想要做大做强,经过一番考察以后,最终瞄上了从蒙古传到bJ的涮肉。
他先是请来蒙古师傅,再在涮肉上下功夫。
羊肉的产地一般是张家口以北的最地道。
然而,内蒙距离bJ路途遥远,活羊一路颠簸,被送到京城以后,免不了会掉膘,肉质变差。
这样一来,咋办?
丁德山并没有第一时间宰杀,而是先把羊再京郊圈养一段时日,再由阿訇宰杀。
老先生不仅涮羊肉,还把它的历史,娓娓道来,这样一来,这玩意吃到嘴边,就不纯粹是吃羊肉,而是一种美食文化。
虽然吃的涮羊肉,但老先生的文章却跟吃的没啥关系。
文章研究的是器物。
名字也很简单,就三个字——《谈匏器》。
这文章并不是新作,而是王世襄写作于1960年的一篇旧文。
奈何,解放以后,随着土地改革、合作化和人民公社化等运动的进行,粮食种植在农村逐渐占据了突出地位,被视为“玩物”的文玩葫芦种植则逐渐趋于绝迹,即便在解放前曾以范制葫芦而出名的天津和徐水等地,也无人再种。王世襄有感于匏器这一传统工艺濒于灭绝,于是,就撰文给《文物》杂志。
于是,20年多年以后,故宫院刊复刊,当刘北汜登门拜访,老先生才把自己的存货给拿出来。
也正是因为20多年的存货得以重新面试,老先生一高兴才拉着苏亦他们过来涮羊肉。
美其名曰提前庆祝,所有花销,权当是稿费所得。
这其实是玩笑话。
从70年代开始,一些期刊出版部门为弥补出版经费不足已经开始收取的论文出版费用了,也就是后来所谓的版面费。
就算故宫院刊复刊不需要版面费,但稿酬,几乎是没有。
不然,支付那么多大佬的稿酬,院刊也不用复刊了。
这也是为什么刘北汜先生需要亲自登门拜访刷脸约稿的原因之一。
《谈匏器》虽然是六十年代的稿件,但一些新的考古成果出现,文章也需要做一些修改,这个方面就需要苏亦跟老先生沟通。
比如河姆渡遗址的发现,1976年《文物》第8期10页就刊登了浙江文管会发表的《河姆渡发现原始社会重要遗址》,文章中的出土物就证明我国的种匏历史至少有七千年,用匏做日常用具,也可以上溯到远古。
但涉及到新的学术成果,肯定是重新修改文章以及引用。
这种改动,也是需要编辑跟作者沟通,随时跟进,并不是编辑想改啥就能随便改的,越是大牛越不愿意别人改动自己的稿件。
河姆渡遗址的发掘涉及到考古学术成果,这个方面,张闵作为助手肯定是两眼一抹黑,就算刘北汜先生也没有苏亦专业,只能他跟进。
此外,文章还涉及到商承祚先生的《长沙古物见闻记》,里面有《楚匏》一则:“二十六年,季襄得匏一,出楚墓,通高约二十八公分,下器高约十公分,四截用葫芦之下半。前有斜曲孔六,吹管径二公分,亦为匏质。口与匏衔接处,以丝麻缠绕而后漆之。六孔当日必有璜管,非出土散佚则腐烂。吹管亦匏质,当纳幼葫芦于竹管中,长成取用。”
同样可惜的是,这件楚匏已经损毁,没法验证,如果做吹管的葫芦确实是用套管之法长成的,那至少在两千年前已经直到用模子来范制匏器了。
遗憾的是,王世襄在文章之中,也考证不出来哪一个聪明人,想出一个奇妙的方法,把初生的嫩匏纳入范中,使它长成各式各样的器物。还说,天然果实而形态方圆,悉随人意;不施刀凿而花纹款识,宛若雕成,真可说是巧夺天工。
文章引用的文献,如果能够找到文献资料,苏亦都会追一去查证,免得出现错漏,找不到资料的,也只能作罢。
此外,还要到故宫库房去寻找合适的器物拍照,不然,文章只有文章而没有配图,是不圆满的。
拍照的活,也是以苏亦为主,张闵顶多是帮忙,他对匏器不了解是其一,不会拍照是其二。
苏亦挑选了一圈,才选定拍照目标。
比如“康熙缠莲寿字匏盒”、“康熙唐人流水诗八方形匏笔筒”、“乾隆匏桃”、“康熙六瓣云纹匏盌”、“乾隆缠莲纹匏盖罐”、“乾隆八仙人物匏瓶”、“道光蝠磐纹漱盂式葫芦器”等等。
这些玩意,都是经过他精心挑选的清宫典藏匏器配图。
这种工作,需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并且还很琐碎。
当然,这也是他过来故宫实习的目的之一,要不是刘北汜先生认可他的学识,这种事情,他想干还没机会呢。
可不是每一个来故宫实习的实习生都有资格自由进入故宫库房。
因此,苏亦很忙。
毕竟,他也不只是负责王世襄的文章校对跟配图。
其他人的文章,他也需要负责校对跟配图。
比如一位叫做郑里的先生,就专门写了一篇《明清档案》,内容很是直白。
对方是故宫明清档案部的工作人员,也就是中国历史第一档案馆的前身,此时还没从故宫博物院独立出去。
因此,对方也属于院内专家,之前苏亦撰写故宫学的文章涉及到明清档案部分,也曾经请教过对方,不算太陌生。
相比较王世襄的《谈匏器》,这篇文章更多是介绍明清档案及其价值,是一篇概论式的文章。
郑里是当前国内极少关注故宫明清档案的学者,因此,他的文章也不需要引用其他文献,利用故宫明清档案部的文献资料直接就开写,校对起来也相对容易。
又因为是院内研究人员,沟通起来也方便很多。
此外,让苏亦印象深刻的则是耿鉴庭先生,他既是耳鼻喉科专家又是医史学家、还是文献学家。
那么这位先生跟故宫有什么渊源呢?
为什么刘北汜先生会跟他约稿?
这要从老先生在医史方面的贡献说起,他开拓了以文物考古为基础的医史学研究新途径,从而丰富了医史学的内容。
在他担任bJ医史学会主任委员期间,发起了对蒙、藏医药学的研究,对道家丘处机的研究,都有极深远影响。
对故宫博物院收藏医疗器具和医药档案的研究,发表过系统的论文。
不仅如此,对长沙马王堆一号汉墓医药文物及其女尸,以及河北满城中山靖王墓更是亲临现场详加考研,成果卓着。
这位先生,完全就是医学考古界的大佬啊。
他对为中日科技文化交流作出重要贡献的鉴真大师及其医学成就有深刻研究。在他和其他人士的呼吁下,70年代于扬州建立了鉴真纪念堂。
甚至纪念堂就是梁思成参照鉴真在日本的主要遗物唐招提寺金堂设计建筑的。
可以说,老先生的研究方向,完全是苏亦陌生的领域,又是他好奇的领域,涉及到生物医学的鉴定考古,已经是科技考古的范畴了。
不过他的撰写的文章却不是什么医学考古,而是《蒸熏器》,跟王世襄先生一样,都是属于医疗文物的研究范畴。
也不是看到这篇文章,苏亦还真不知道蒸熏器有那么多讲究。
果然,任何一个器物类型,都蕴含着大学问,难怪前世读研的时候,会有老师说文物学就是一个巨坑,跳进去就出不来,因为浩瀚如烟,深不可测。
当然也不全都是研究单一器物的,比如杜乃松先生的《谈铜器定名中的一些问题》,就是以铜器命名为研究方向。
苏亦跟杜乃松先生很亲近,因为对方是他的直系学长,1962年毕业于北大考古专业,毕业后供职于故宫博物院,协助唐兰先生作研究工作。
苏亦刚来故宫实习的,就是俞伟朝先生亲自杜先生介绍跟他认识的。
然而,就在苏亦在故宫忙着跟老学长谈论文章的修改进度的时候,突然就传来一个巨大的噩耗。
唐兰先生病危。
需要他们赶往医院,探望先生。
瞬间,苏亦都有些恍惚。
一个时代,就要终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