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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洞宾终于收起那副散漫的样子,从柜台上坐了起来,认真听张果说话。
“你听说过蚕女的故事吗?此蚕女,并非是指螺祖。”
吕洞宾点点头:“搜神记里有一则太古蚕马记,可是那个女孩被马皮卷裹而去,化身为蚕的故事?”
《太古蚕马记》是一则十分令人匪夷所思的灵异故事。太古之时,有大人远征,家无余人,唯有一女,牡马一匹,女亲养之。远征的大人,也就是父亲,长久不归,他唯一的女儿担恐父亲会死于战场而无人收尸,便跟自家养的牡马发牢骚,说如果有谁能够去往千里之外的地方,将自己父亲带回,无论死活,女孩做为报答,就嫁给谁。结果谁也没有想到,家中牡马连夜出走,从千里外带回了女孩受伤的父亲,可那本就是一句戏言,女孩不可能真的嫁给家中牡马,自然是要反悔的。不仅反悔,归来的父亲还杀掉了家中牡马,并将其剥皮,挂于堂中,忽有一日,马皮从堂内飞起,卷裹了女孩而去,父亲狂奔追赶,最后终于在一棵大树上看到被马皮卷裹倒吊的女孩,女孩从此化身蚕女。
这故事没头没尾,世人只当猎奇,但资格最老的御城守跟异闻社年轻的主人心知肚明。
那牡马并非寻常马,而是与人类混居一处的妖族。在有文字记载出现以前的历史时代,被称之为上古,而太古之时,则更加久远,那是神魔妖灵充斥的时代,那个时候,正是不周山世界最鼎盛之时,人界一片荒芜,而不周山物众地大,却是妖国所属。
从没有人类文字记载的太古神仙时代,到上古不周山时代,再到如今,上万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有些被机缘巧合的捕捉下来,而更多的却是流于风中,久而久之便在世间湮灭了。
张果要讲的,却是另外一个蚕女的故事,这个故事跟长白鲁门有关。
当年的不周山,北方也有一处极寒之地,传说那里连接天界寒泉,终年彻骨寒冷,有雪原与苍山,山中林木茂密,皆是千年老树,林中常年弥漫冷气,光线很难照射进去,即便是其它不周山生灵,也鲜少出没,因为那里有一种诡异的生物,在世间的流传中,那种生物长着人类美女的外形,黑发如瀑,赤身裸体,几乎脚不沾地,很少在地上行走。那里遍地生长高大粗壮的树木,遮天蔽日,她们在树与树之间穿行,攀爬跳跃更胜猿猴。不仅如此,她们的后背还生有翅膀,像蝴蝶,平时隐藏于脊骨之内,展开后便可飞行,但是飞不高,也飞不远。
这种诡异的生物,就连御城守也对其了解甚少,只知道她们与那些参天蔽日的大树共生共存,能够吐丝织帐,平时倒吊在巨树上,黑色的长发倒垂入地,而那些头发,便犹如无数纤细的触角,是她们捕食的工具。
山海经里有一则似是而非的记载,提到一个地名——欧丝之野,便是那里。
之所以叫做欧丝之野,就是因为她们用以捕食的发丝,在整片山野林木之间,像遍生的纤细丝幔。那些柔韧漆黑的丝幔,张开如网,又如硕大黑色诡异花朵,当猎物撞入其中,黑色发丝裂开,露出隐藏其后的猎手,是一肌肤雪白,浑身赤裸的女子跪踞树上。
但是后来,不周山崩塌了,整个不周山世界随之发生巨大变化,连绵千里之沃的不周山,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许多地方在崩塌的时候,高山变平原,平原成沟壑,海水倒灌,天塌地陷,汪洋却又形成新的峰峦。妖族被迫要与人族共存,故而世间灾祸不断,生灵涂炭,祸及三界。
这场战乱历经了上千年,几经浮沉,世间白骨露野,这才有了后面的事情,在伏羲和女娲两位大神的调停之下,人族代表姜子牙与妖族大统帅达成停战契约,成立了御城守。
而欧丝之野这个地方,因为处于极北之地,距离灾祸的中央十分遥远,故而得以保存,与世隔绝。但随着人界越来越繁华,人的数量越来越多,这种与世隔绝终有一日被打破。
一千多年之前,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的案子,御城守进入北方极寒之地,第一次遭遇传说中来自太古之时的诡异生物,后来据侥幸活下来的御城守描述,在太乙宫的绝密档案中,他们将之称为‘蚕女’,只是这些蚕女,如今捕食的猎物是——男人。
在北方的极寒之地,有关于她们的传说,那些传说不断的经过口口相传而逐渐改变原来的样子,有人说她们是雪山精魅,只出没在雪国世界,能够无声无息的从冰雪之中出现,幻化成美女的样子魅惑来往的男人,吸走男人的精气和全身血液;也有人说,她们是深山老林里隐藏的蛊惑男人的女妖,容色鲜妍,赤身裸体坐在参天老树上唱歌;还有人说她们是另类的飞天,风华绝代却也诡秘莫测,一旦误入她们的地盘,绝没有人能活着离开。
张果不提一千年前的旧事,只对吕洞宾道:“鲁门的门庭,就隐藏在北方极寒之地,他们当年误入了蚕女的地盘。鲁门损失惨重,但他们毕竟也算是一个术士门庭,经过研究,找到了蚕女的弱点,能够将其杀死。”
吕洞宾接道:“但从此,鲁门也绝对无法从那里全身而退。”
张果点了点头:“他们与蚕女之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势均力敌。”
吕洞宾了然的看了一眼《公输要略》。“这书册所用的女人皮,其实并非真正的女人皮肤,而是蚕女的皮。鲁门说到底,还是一个术士门庭,最核心的机密,应该与蚕女有关。”
“蚕女的皮,轻薄柔韧,却不惧水火刀斧。”
“但是她们害怕九龙舆。”吕洞宾侧卧柜台之上,手撑着头,眼睛眯了起来。“我好像越来越感兴趣鲁门了。”
张果怪道:“异闻社主人,不是一向只对妖的事情感兴趣么?怎么却是鲁门?”
吕洞宾修长的手指,一下一下轻叩台面,“人可比妖复杂多了,我所感兴趣的,从来就只有一点。”
“哪一点?”
吕洞宾看着张果一脸认真询问的样子,忽然噗嗤一下笑了,毫无形象的不正经道:“当然是好不好玩,不然你以为是什么?”
又被他戏弄了,张果耷拉下眼皮,只听吕洞宾带笑继续说着。
“我最烦的就是张口闭口天下苍生,黎民百姓,三界安危,那些东西与我何干呢?通常越是把话说得冠冕堂皇的,人品越是低下,越表现的正义凛然的,背地里越见不得人。无论是人是妖,皆有捕获猎物和保护自己的手段,但人与妖,有一个最大的不同之处。”
张果问:“是什么?”
吕洞宾嘿嘿一笑:“人最擅长粉饰,会编故事。一个一个传说,一个一个故事后面,当你去刨开了,深挖了,撕掉一层层伪装,背后真相往往跟之前听到看到的截然不同。我对传说故事不感兴趣,因为根本经不起推敲,就像太古蚕马记。”
张果道:“看来你是意有所指。”
吕洞宾笑着哼道:“你知道就好。”
张果默了一默,缓缓抬眼,凝视着吕洞宾道:“你认为自己比别人高明,总能看到事情的真相?那你可曾想过,到底你看到的真相,是不是就是真的真相呢?聪明的人,大多恃才傲物,认为自己的眼光比别人犀利,头脑比别人好使,那么自己的观点,就一定比别人高明,看的更加透彻,虽然多数时候,确实如此,但即使再睿智的人,也不可能完整又正确的界定出每一件事情背后的真相。每一个人,都有其局限性,目光所及,不过身周方圆之内。”
吕洞宾心里暗自惊讶,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张果,一口气说这么一大段话,虽不咄咄逼人,却自有一种威势。
张果继续道:“诚如你方才所言,每一个人都有保护自己的手段,就像你,用漫不经心,放荡不羁来掩饰,看上去对什么都不太有兴趣,活着不过就是图个快活,处处寻新鲜罢了,其实你只是在逃避。”
“我逃避什么了!”吕洞宾忽然动了怒。
张果不为所动道:“逃避这个世界,逃避你自己。”
吕洞宾单手一撑,整个人从柜台上弹起,跳下地来,一步步逼过去。“你凭什么这么说?你知道什么?在你这么定义我的时候,又何尝不是自认为比我看得更透彻,比我更高明呢?”
张果直视着吕洞宾的眼睛,他眼睛亮的可怕,却又黑的看不到底。
“你看,若不是触到了你心底的痛点,你又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反应?”
吕洞宾狠狠瞪了张果一眼,猛地撞开他,大步走出酒肆。
“你什么都不知道。”
“那你可知道你自己?”
酒肆的大门被吕洞宾撞的砰咚巨响,张果仍旧是那副静水无澜的样子,只轻轻叹了一声气,小心的吹灭柜台上的火烛,将《公输要略》仔细收好,银子放到柜台里,这才走出酒肆,并细心的将门重新锁好。
长街短巷里开始逐渐有人出来,吕洞宾只穿内衫,惹得街上人人侧目,他浑不在意,就这么一路走回异闻社。何招娣趴在院子里的榻上睡着了,被他进来的动静惊醒,揉着惺忪的睡眼,还不待开口,吕洞宾已经径直穿过院子,走进屋子,将门从里面重重关上。
张果随后而来,何招娣下榻,趿着鞋迎过去,“他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张果看一眼紧闭的大门,索性走到榻前,跏趺而坐。“重症需下猛药。”
何招娣听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见张果已经合上眼,知道不可能问出什么结果,便去井边打水洗漱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