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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雷火炮施步正,暮尽回到世子府,眼底的曲桥水榭芭蕉修篁,倏然幻化为葫芦庙的蓬牖茅椽家徒四壁,短促的脑海换景,令一向乐天达观的莽汉子心坎上扯起了一层死皮,如换水土,生出各种不适,果真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么?!他将廉衡手札递呈明胤后,静水流深的大人物,眉心直起褶皱,尔后寒森森地瞪他眼。世子爷难得这么尖锐地瞪人,草莽不明所以地吞咽口口水,在秋豪授意下一道躬退。
秋豪退出书房,摇摇头失口一笑:“他可真是冬天的炉子,一刻不得闲。贡院那帮富家子弟,还没缓过气来,这就准备给太子殿下上眼药了。”
施步正:“啥意思啊?”
秋豪冷笑一声。能是啥意思?还不是夸他“好手段。”春闱一案,到底以最完满的结局收官。史相隆坦白从宽,将功补过,由斩刑改为流放黔州。而蓦然失去优先拔贡资格的世家子弟们竞相将刑部尚书佘斯况当作活靶心。一致认为正因他两儿子都已拔贡,他才断人仕途地递上史相隆状纸,令明皇彻底废除国子监监生们的优先拔贡资格,同天下士子公平竞争。佘斯况有口难辩。毕竟,史相隆那份诉状,好死不死谁都咬了,偏偏没咬他佘斯况的俩儿子,偏偏诉状是他亲力亲为递到龙案的。叫外人一看,能不是他刑部尚书一手策划?以是,就连马党内有子未入仕途的官员们都在背地里个个骂他祖宗,敖党一众更别提了。此外,这一举动,竟引得一贯沉寂的士林子弟们,个个开始愤愤不平,从而为将来的“书生闹事”埋下好大一颗雷。可他才搅得世家子弟们一团糟,就急切切地把手伸向了东宫。相里为甫?设若这颗棋子被化掉,待太子缓过神来想明白,不知可会剥他皮!
施步正见他出神良久,追问:“秋豪,主子为啥瞪俺啊?”
秋豪看眼日渐生疏的大兄弟:“你不和廉衡关系好么?他做了什么,你能不知?”
细头发的怨气太浓,施步正到底感觉到了,可他也只能摆出一脸委屈,表情十分无辜。他却实无辜,毕竟,照应葫芦庙是主子默允的,至于他同廉衡走地愈发近,是因,开心。葫芦庙的接地接气,让他浑身通泰,这是寒蝉仗马的世子府无法给予的。施步正也未争辩,只悄悄默默退回自己房里,睡觉去了。翌日早,他依旧是逾墙入院。
廉老爹闻得动静就起身回房,厌客明显。廉衡讪讪个脸,便挖眼草莽:“门是用来看的?!”
草莽挠挠头:“俺……飞惯了。”
廉衡再剜眼他:“你主子见信作何反应?”
草莽:“就瞪了俺一眼。”
廉衡:“果然。”顺手扔他个包子,“白菜的。”边嚼边道,“孤寡需知绝后啊。”
施步正瞥着廉衡从怀里掏出的手札,鲸吞了包子一脸防备道:“这又啥?俺跟你讲,再是啥着三不着四的信札,我可不给主子了。俺就怕他瞪我。”
“一会去给狸叔,让他尽快办妥就是。”
“喔”,草莽接过信刚应承完,吱溜吸口气,“不对呀,你咋把俺使唤来使唤去。”
哎哟,天。廉衡心说俺使唤你使唤了近一月才反应过来,这反射弧堪比九曲黄河呐。“不想跑腿,那替我去弘文馆读书好咯。”
草莽闻言起身,抄起手札,抄走俩包子,扔下句:“俺还是跑腿好了。”尔后飞遁。
廉衡看着消逝于晨曦的雁影,笑得温婉真心:“人傻是福啊。”言罢将咬剩的半个包子塞大小嘴里,叹声叨叨,“哎,月圆云遮,他偏好凤只鸾孤,佳人就只能送予旁人,温衾暖枕喽。”
万卷屋地阁,狸叔肃眉看着信件内容,道:“他这是要给相府小姐择婿?老夫这辈子,还从未干过为闺阁小姐匹配生辰八字的事。”白胡子辞气虽愠,未几却还是漏出了严肃而板正的笑容,末了捋了捋胡须叹口气,“亏他想得出。抢占太子先机,中庸掉右相全家。”
草莽这才反应,喇喇道:“怪不得主子瞪俺,原来纸条上‘相里萱’三字,是在问主子纳不纳妃。而他明知主子会拒,老早就写好了给您的信,一俟拒绝,着手就将相里萱嫁与旁人。这算他择主后,送咱世子府的第一份礼嘛?!”草莽头头是道“分析”完,忽觉自己聪明绝顶,慨叹道:“俺咋这么聪明。”
狸叔并未睬他,着手就布备安排。未出两天便将相里萱生辰八字、喜怒哀乐和情趣爱好东搜西罗列满几大张,条条陈陈事无巨细,再未出三天,便将在京簪缨世族的当龄子弟的德貌品性、礼乐御数书射,罗满几十张。
这一天,弘文馆讲学结束,廉衡攀着唐敬德,在狸叔匹配好的八字基础上,躲显阁里,耗时半日几经筛查,方将几十张纸戮力缩减至三张,挑选出了三位备选公子:一是宗人令张可法第三子张传安,一是太师石开寿嫡孙石磐,再就是通政使兼文渊阁大学士陆荃幺子陆啓仁。
小鬼躺地席上,盯着三张世家子弟的简介,眼神空洞:“师兄可熟识他们?”
唐敬德:“不熟。”
“您成日逛逛游游,出入相公堂子楚馆秦楼的,醉生梦死,能不熟?”
“怎么说话呢,爷那是陶冶情操。”花鬼抬手给他一扇骨,卧佛僧似的仰在地席上,“出入那些地方的都被你的大筛子筛掉了,这三个乖雀儿,趴笼子里不出窝,爷上哪认识去。哎我说,你怎么不考虑你那视如珍宝的敖兄长呢,他可是位如琢如磨的淑人君子,万里挑一。”
“我昨儿找过他了,甫一出口,他脸直接黑成了四更天,凤眼瞪成个灯笼。再说了,”廉衡黯然道:“他俩的爹八字不合。”
“又非你终身大事,随便挑一个得了。”
“那不行,良心难安。”
“嘁。”唐敬德鄙薄他两眼。在青蝉不可疾走的制止声里,十分喧哗地拎着小鬼叛逃弘文馆,奔袭春林班,并叫花蝶前往张、石两府,通知张传安和石磐二位公子,务必到春林班听曲儿。花爷爷会亲自给他们点出好戏。
今朝戏曲,乃由南戏和杂剧嬗变而来,囊为传奇戏曲和杂剧。因传奇戏曲为南戏衍生物,又称南曲戏文,是今朝的主流戏曲形式。但明王朝禁戏,圣祖鄙弃戏剧轻贱优伶,一统山河时就曾严旨将曲本戏文清汰禁毁,正所谓“犯上诬贤、诲淫诲盗”。时交今日,戏曲却成就出了京都紫陌红尘里最旖旎浓郁的风情长卷,一应刑律形同虚设,加之五年前刑科给事中联名上奏,建议将百姓倡优装扮的杂剧,除律法规定内的神仙道扮、义夫节妇、孝子顺孙、劝人为善以及歌颂欢乐太平之戏不加禁止外,其余有亵渎帝王圣贤之词曲、驾头、杂剧,或收藏、传诵、印卖的,再一概挐送法司究治。明皇允旨。以是,戏文发展如荼如火,犹如一夜东风,千树万树繁花竟开。京畿除大大小小戏园子的流丽清腔,各大缙绅士大夫亦开始豢养家乐班子。筝阮匏琴娇俏相公,一时甲于天下。欲禁难禁。
春林班能坐落抱月楼对面,其背景自不容小觑,其京畿第一戏班的名头更无需分说。
廉某人自见识过世子府的蟹屿螺洲神霄绛阙,入园后,对流光溢彩的荼蘼豪奢也就不足为惊了。薄暮初灯,台上“佳人”正弄腔,楼上普通包间陆续的迎来显贵,而楼下池子里亦是满坐着鼎食钟鸣的商贾子弟。他尾随着唐敬德摄衣上楼,溜口句:“奢华。”
唐敬德“嘁”了声,不屑道:“论豪奢,谁比辽王。明胤虽尽可能去伪存真,但他的府邸,还是巫中之巫啊。”
雅间坐定后,廉衡扫视着楼下池子,见有些着急来睹“佳人”风采的襕衫儒生,儒巾都忘了摘,扎人堆中诙谐不堪,失口一笑:“古帝王圣闲,不入氍毹场,台上没了,台下扎堆。”
唐敬德:“这年头,除了云心月性的真君子,谁能免俗。”他半仰于座榻,一双粉头皂靴搁蝶几上,晃啊晃的,并递小鬼个眼色,油腔分外犀利,“看着吧,一会宗人令和太师爷家的乖雀儿,是骡子是马,一试便知。”
廉衡未置可否,转问:“师兄,这戏园子,真主?”
“你猜。”
“你。”廉衡故作调侃。
“爷是正经人,这种逼良为娼、糟践男儿的地方,爷不屑。”
廉衡一手支颐,一手手指尖滴答滴答地敲着黄花梨蝶几,言必有中道:“天命赌坊是敖党,银楼是马党,万卷屋是世子爷,抱月楼虽神秘难测但绝对是三公九卿里某位,这春林班,能与抱月楼一同傲踞朝天街与棋盘街的丁字口,位于大明门外的正南,想必,亦是煌煌帝胄开的了。”
唐敬德:“哟,抽丝剥茧蛮厉害哦。不过,你投靠的那尊冷锅冷灶也不屑开这地儿,他可比你想的更手眼通天。”
廉衡:“那又如何?‘银道’说到底是‘王道’!不论鲍鱼之肆、闾阎桑巷,还是这侑觞宴乐、娼条冶叶,只要是能赚银子的路子,管他王公将相功勋外戚,苍蝇见屎似得哪一个肯拱手相让。禁官吏从商,禁官商勾结,都屁。”
唐敬德“啧”了一声,咬着牙花子将磋磨于指尖的一枚坚果,疾飞他脑门上,响声不比骨扇敲的轻:“兔崽子,你一天到晚跟朝廷有仇是不是?如今这帝都金翼愈来愈密,猖狂过头,小心明胤都保不了你!”
廉衡撅个嘴,作了个封嘴手势,余光儿却忽地瞥见了立于身后的两“小相公”。
相公,本是对年轻读书人的尊称,也不知因何,演变着演变着,就成了“男优”的另一种代称。以是廉某人走街串坊时,偶尔被人尊为小相公,兀自挠挠脑袋,也不知该将他自己往读书君子里策列,还是该往绕腔男优里归结。也许,兼而有之吧。他可不是读书之外,只剩机关算尽、日日同朝廷同百官同世子同太子们唱大戏了。
唐敬德顺着廉衡视线瞥见门边人,忙热情招呼:“瑶倌、蛮鹊来了,进来进来,杵外边干嘛。”廉衡忙起身避退一边,可他这没来由的动作让唐敬德油然“嘁”了声,亦让慢慢入内的蛮鹊,眼睑又低垂一寸,丹唇更是紧抿。唐敬德骂向廉衡:“你躲什么,他们又不吃人。”廉衡眦他眼,静气凝息依旧是不吭声,非礼勿视一般,君子端方地站一侧。
瑶倌嗤然一笑,辞色清脆宛如出谷黄莺:“这位小公子,怕是嫌弃我们了。”
廉衡刚欲辩驳,瞥见低眉垂眼、怯生生避退一边的蛮鹊,堪堪像生怕做错任何一件事的小大,不禁酸涩,再次缄口。
唐敬德再弹一颗坚果到廉衡脑门上,廉衡识相的配合以“啊哦”一声,试图打破尴尬。游神则先指向瑶倌,细细解释道:“瑶倌,一十五岁,比你大不了一岁,能翰墨,工牙拍,喜行令诸局。至于蛮鹊”,花鬼说时飞了颗苹果给那个乖孩子,蛮鹊抬眸惊忙接住,小心翼翼地看眼廉衡,再垂下头,而唐敬德依旧自顾自介绍,“蛮鹊还未及一十四,小你半载,精于声律,兼通文墨,生旦并作。”
廉衡在花鬼的侃侃声气里,终于抬眸看向“佳人”们。这一看,真是了不得啊了不得:一个艳夺明霞、朗涵仙露,嬉戏自出天真,娇憨百态风趣;一个明珠出胎、眉目天然,仪态婉娴犹如未绽白莲。说通俗些,瑶倌似朵牡丹,蛮鹊,像块晶莹剔透的古玉。要说春林班相公,比他廉衡大的没几个,多与他同龄,甚至比他还见小,在男性体征出现前,十二三四五是他们的黄金年龄,设若长到明胤明晟唐敬德这么个年岁,就算是“美人迟暮”了,恩客日稀糊口难济。
廉衡轻咳一声,在唐敬德目光逼视下,不再局促,缓缓坐绣榻上。
瑶倌上前一步,为二人斟茶:“公子今日来看我们,奴才们真是高兴,每次只有公子来,奴才们才觉自己是个人。”
唐敬德坐端整,接过茶道:“说过多少次了,别在我跟前称奴才。你们也不是奴才。”瑶倌莞尔一笑,游神则望着楼下戏池子,再问:“蒲柳呢?”
瑶倌:“蒲柳和天香,都被纪大人家的公子唤去伺候了。”
廉衡闻言,摇身一变就成了枚锥子:“纪瑾?他倒还没死。”刻薄犀利的话,令瑶倌蛮鹊互视两眼,皆未吭声。小鬼却毫不以为意,抿口茶苦笑道,“生来含金,便是麤秽浊膻也能当个公子君子什么的,可若生来含土,断难成为全碧。若非不得已,你们又怎堪,堕入这凡间,游走于卑污从中,强笑假欢赚取缠头呢。男儿被逼作女儿,女儿被逼作男儿,真不知是什么,让众生这般欢欣鼓舞。”
蛮鹊明眸忽地汪满清泉,瑶倌更是哽凝。
片晌,瑶倌深深施礼道:“公子这话,令瑶倌感激不尽。这厢有礼了。”
廉衡抬袖回礼:“小生方才得罪了,但绝非二位以为的‘鄙夷’。不过是手足无措,想表现得,君子非礼勿视,仅此而已。”
话刚说完,人便被唐敬德一脚呼蝶几上,脑门磕得叮当脆响:“怎么走哪都让你搞得跟西天取经似得,不是狂地要降妖除魔,就是唠唠叨叨念心经。行不行啊你,不行了出去,将他俩念出来眼泪,爷打断你腿。”
廉衡狠狠地挖他眼,唐敬德亦挖回去。直逗得瑶倌转阴为晴,花容舒朗:“公子,及这位小公子,正戏还要好一会才开呢。奴……我和蛮鹊新谱了首曲子,公子们可愿到兰室指点品评。”
二人互视一眼,双双眉毛跳起落下,便满面噙笑跟去兰室。廉衡甫一进门,看到凤首箜篌时“啊哦”就是一声,唐敬德睨他眼“大惊小怪”,瑶倌则笑着解释:“这是唐公子在去年,帮蛮鹊从一兵马司指挥手里,讹来的。”
廉衡:“哪个兵马司指挥?”
瑶倌:“还能有谁,那位不可一世的伍力彪伍大爷。”
廉衡知伍力彪是马万群小舅子,冷然一笑,对唐敬德恭维道:“可以呀,年轻人。”
唐敬德再睨他眼:“闪一边去。”
香炉袅袅,兰室安宁和谐。瑶倌弄筝,蛮鹊弹拨箜篌,一丝一弦余韵绕梁。唐敬德合上桃花眼,躺舒服了惬意听着。在箜篌的庞大阴影下,蛮鹊显得瘦小单薄孤立无援,廉衡心口忽又一阵艰涩,他这人,心硬起来堪比磐石,软起来却如柿子。显然,蛮鹊的怯缩,让他仿佛看到了谨小慎微的小大,小丫头的过度懂事,让他这位极不懂事又四处惹事生非的长兄日日良心难安,愧疚之下他也只能常常自我唾面。然他要做的,依然坚执不放。
曲牌结束,廉衡还未还魂,半躺不躺的唐敬德“唉唉唉”喊着他,未果,再次伸腿踢了踢他:“别学明胤那厮,老一副心事重重臭德行,行不行?”
廉衡蹭溜下鼻尖:“那你老一副半身不遂的样子,学什么醉玉颓山卧佛僧。”
瑶倌对二人无时无刻的嗔拳打笑面,很是羡慕,跪坐一边微笑看着。蛮鹊却忽地怯生生站直,欲说还休。
廉衡瞧他有话要说,示意唐敬德坐端闭嘴,尔后转向他,温和一笑,道:“蛮鹊,你可有话要讲?”
蛮鹊:“哦……喔……呃……嗯……”
廉衡:“不着急,慢慢说。”
蛮鹊:“我……我想……想……想让公子帮我题……题个字。”磕磕绊绊,终归说出了心中所求。
廉衡粲然失笑:“蛮鹊,你可是‘生旦并作’,磕磕巴巴小心被听众扔瓜子。”
蛮鹊垂下眼睑,抿唇:“对……对不起。”
廉衡望着面色绯红的低头少年,语调尽显温柔:“蛮鹊。你不要总这般害羞,没什么可脸红的,也没什么可歉疚的,每个人都有不顺心的时候。我有个妹妹,她如你一般乖巧,我常对她说,大胆些,不妨事,不怕,有我呢,有我们呢……尽管我也不是什么靠谱人,但有我们呢……”廉衡忽然失笑,他的语气,自以为是地仿佛蛮鹊已是他什么人了,忙挠挠鼻翼岔话问,“你想让我题什么?”
“扇面。”
“扇面?”
蛮鹊迭忙从角落柜子里取出一个素绫团扇,巴掌之圆,精巧雅致,白净扇面上除边缘处绣有一只栖枝喜鹊外,余皆空白。廉衡接过来细细端详,赞叹道:“好精巧的一枚纨扇,如此珍藏,必是紧要之人相赠。”
瑶倌接茬解释:“公子所言不虚。这枚团扇,是蛮鹊已故阿姐绣给他的,可惜尚未绣完,官兵就抄了他家。他姐姐被卖到官窑,而他被变卖到一缙绅家为奴,缙绅瞧他长相灵秀出众,转手又将他高价倒卖于春林班。一晃三年,这枚团扇,如今是他唯一念想,所以甚是珍爱。”
廉衡咋舌,半晌无言,也不追问前因后果,只是郑重问他:“你当真让我题?”
“嗯。”蛮鹊亦郑重点头,寻出笔墨毫不犹疑递他面前,“公子题写后,蛮鹊会依样绣好。”
“好。”廉衡未再推辞,想了想,提笔细细小小写了两行诗。但他那刻心里想着的,却是,少年蛮鹊,本应该提笔读书,不应拿针绣花的。
瑶倌拾起团扇清声吟诵:“嫣然一笑竹篱间,桃李漫山总粗俗。”尔后放下扇子,浅笑吟吟,“甚妙,甚妙。”
廉衡望着郑重其事拾起小团扇的少年,柔声道:“蛮鹊,这两句诗,旨在要你嫣然含笑。别跟我妹妹似的总一副做错事模样,你们没错,什么错都没。不过,我真正想题给你的,其实是这首诗的‘诗名’。”
“什么诗名?爷怎么不知道。”唐敬德翘着二郎腿看着屋顶,潇洒不羁随口问。
“怪你文化程度低。”廉衡挖他一眼。
“再不说爷可走人咯,你自己去应付张传安和石磐那两只呆鸟。不过他们认你谁啊?”
廉衡抽搐下牙关,粗喘口气,念经一样道:“寓居定惠院之东杂花满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贵也。”
唐敬德一直哆嗦嗦的二郎腿陡然停滞,终不再晃人眼了。未几,游神咬着鼻音道:“你狠。”末了坐起身追问:“你小子,使什么妖法了,我几次追着要给他题,都未果,初次见面,你何德何能?”
廉衡不语。
唐敬德鬼鬼溜溜上下扫着他,再道:“连明胤都开始巴着你不放,该不会,你小子对他也施了什么妖法吧?!”
“其实,”沉默一贯的蛮鹊忽然插话,两个斗嘴之人立时四目盯向他,“其实,我……我……并非初见公子,那次,三……三个多月前,公子在街上,仗义执言见义勇为,当时,我在场,我,我在楼上看到了,很……舒服……解气。做的好。”
斯室安静,廉衡唇角几番翕合,尚未找补出一句话,突传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