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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胤踏入书房并未看见小鬼,便望二层深处瞧去,影影绰绰半大黑点,猫在书架纵深处,像一只腼腆的狼——披着羊皮的狼。仆从送来龙须酥后,明胤捎眼洁白绵密的细丝万缕,安宁的心田不觉又蘸层糯米粉,眼睫底丝丝蔓蔓的浅笑,藏亦不藏。难以名状的情愫,密针细缕纳鞋底儿似得,日益一层,直到鞋底儿厚重、坚固到双方皆承载不了它分量,然而,旧日伤痕却依旧固执地散发着浓郁血膻味。
泛着日晖的人,认真端详着白鹞从云南传来的几封信。
几柱香后,廉衡才从二楼深处钻出头,甫一望见楼下人,眼睛皎亮,蹬蹬蹬地蹿下来。
“今日例朝,陛下可有讲河道之事?”廉衡坐他对面,捏起一块龙须酥,照例先递与他,见其摇头,下嘴就是一口,唇齿留香。
“我可有告诫,莫再过问朝堂。”
廉衡狼咽了软酥,嬉皮皮道:“我对殿下,不应是‘输肝胆效情愫’和‘绝无二心’么。”
明胤瞅他眼,倒杯茶水,推他面前,沉声道:“戒急在忍。此乃陛下相授,而今我再次……”
廉衡伸手拦挡,呲牙一笑:“且住,住。我懂,懂。这不,呐,祖父日前教诲半日的训喻”,他自怀中掏出荷包,取出张纸铺明胤桌前道,“‘破执如莲戒急在忍’,怎样,比殿下叮斥的还多四字呢。”
“冥顽不化。”
“嘻嘻。”
“你若懂得儒父用心,这三年就该……”
廉衡再次伸手拦挡,呲牙一笑:“佛家不有句颠扑不破的名言嘛,叫‘阅尽他宝,终非已份’,我廉某人也不能天天埋读死书吧?马谡赵括光说不练,有损身心康健!适当动动脑筋,敲一敲这些位冠人臣的主意,让他们……”见明胤脸色冷凝,廉衡咽口唾沫,咳嗽声改话道:“我保证,最后一次探听朝堂之事。”
“当真?”大人物问出即后悔,奈何话如水泼,只好岔话,“食言而肥己,屡教不改”。
廉衡惯来敏锐,立马察觉他别扭劲,终逮着机会反诘这位高高在上的谪仙:“殿下不是曾说,等不及我与祖父‘五年之约’嘛?何以现今总要小子弘文馆待足三年?怕我不成才啊?时机未熟嘛?还是,也想维持现今的安宁?”
明胤一默如雷。
廉衡瞥着桌角几封信,道:“三位大人来信了?白鹞那只鸟蛮肥的哈!”言毕,细爪子一寸寸挪近信封边,明胤盯瞪眼,细爪子再次一寸寸退离开,撇撇嘴道,“不看不看!殿下气吞虹蜺,单单防幕僚跟防贼似的。”
“你说为何?”
“怪我太优秀了呗。”
“怙恶不悛”,明胤摇头再道:“三位大人已在云南踏勘一月,诸事顺利,莫再伸长脖子。”
“噢。”
“你。”
“在。”
“他们既与万民有三年之约,我与你,理应定个三年之约。明白。”
“明白!您都说了上万回了,婆婆妈妈也不嫌啰嗦。”
“放肆。”
廉衡意识口误,忙正经致歉:“无心僭越,殿下恕罪。”见他只愠不怒,小鬼喜眉笑眼打哈哈道,“殿下可要将云南来信收好咯,三年后小子一气读完。”稍作停顿,他溜蹭鼻尖方恳请道,“看来今日,热议了河道之患。殿下小说几句呗,毕竟,这事也算,我借您能量滋闹的嘛。”
明胤本就准备应付他几句,浮于过场,而今见他泉眼澄澈,委实生不出糊弄之心,末了竟条分缕析、简明扼要地将朝堂之事尽数诉诸。
廉衡含笑含思,支颐慨叹:“这位毛遂自荐,倒取了个吉利名儿。”
明胤:“嗯?”
廉衡:“潘禹水,盼个大禹治水啊。”
明胤无奈。
廉衡一笑即敛,脸色转瞬缟素:“殿下可知,小子以前最怕什么?”
明胤:“缺银。”
廉衡苦笑:“是怕缺银。但并非是怕吃糠咽菜,而是徭役。殿下苦楚草民只知一二,而草民们苦楚殿下亦只知一二。”
明胤沉默一阵,不低不沉道:“民所患苦,莫若徭役。”
廉衡再次苦笑:“是啊。单看北境防鞑靼长城有几万人在修,皇陵有上万人在修,大堤大坝有上万人在修,可这几万万死伤补充,岁岁年年是如何保证的?!我自小最怕官府来征役。但凡有个紧急工事,州府率先惊扰闾阎。说是按亩按财征丁,可上边这么定的下边可没几个这么干的。我和爹爹身无立锥之地,还要应役,不应役就抓人,末了只得凑银子自雇脚夫,但,正如潘大人所言‘民募不如官募’。居南充那会,山洪决堤三天两头,沿江疲民根本无力应付重役,民募愈多,那些流民游民就愈发坐地起价,当真是卖了我还不能应付朝廷的两次佥派。秋豪日前问我,为何要管河道闲事,当时心想,在你们看来,皇权之外其余皆是闲事嘛?!我曾讲过,八岁时给一员外郎作过倒插门女婿,就是这佥派给害的。如今能借殿下力量,让河道治理略微好转,不也算成全过往?!”
明胤想说什么,话却只能卡在嗓子眼。
廉衡挤出丝笑,皮皮再道:“说起我那小发妻,当真是如花似玉……初见她,三月暮柳絮漫天,这位三十有二的姐姐,勾头坐天井内一颗刺槐底,手底捏着根黑唆唆的软鞭,衣衫褴褛满脸污渍,却玩得很开心,见到我时,开心地又蹦又跳,尔后拿着鞭子逐着我满院子跑……我像团柳絮,像团柳絮……在员外家的大院里,飘飘荡荡,飘飘荡荡,可墙太高了,我飞不出去。”
廉衡垂眸抠着拇指螺纹,抿唇失笑:“哎,州里人目光短浅,对我爹指手画脚恶言恶语,说他豺狐之心说他要遭天打雷劈,说我不是他亲生的才会卖给员外郎当倒插门。”廉衡深呼口气,撇头看向书墙,故作轻松道:“就说我爹干不了大事吧,因这么些闲言碎语就要抱着我投湖自尽,勾践还卧薪尝胆呢,我怎会甘心死!大雪天我在那篮子里在那深井里、困了三天三夜都没能死掉,莫说学猪学狗大鞭子伺候,就是那姐姐剜了我心,我也会像颗无心菜一样好好活着。我要让那些双手沾满鲜血的人,为我一家子陪葬,为千里关山外、成百上千的银魂素魄们陪葬!”
明胤一默如雷。
不知几时出现门外的秋豪,拦住前来续水的追影。
廉衡转盼,故作一笑:“殿下日后,要不对我再好点?”
明胤自始沉默。这人,有时真得还不如大小——药鬼口中的小哑子小聋子,大小多少会给你些肢体语言面部表情,这个人,说沉默,就只剩沉默了。你永远看不透他在想什么,又意欲做什么。
秋豪适时敲门通禀:“主子,周远图先生,候在东配殿。”
廉衡惊站起身:“谁?”
秋豪:“周远图。”
廉衡看眼明胤,拔脚就欲跑去东配殿,明胤探手拉住他:“不必疾走”,旋即松开,吩咐秋豪,“他既来府,并非单单来寻小鬼,将他请到此处,即可。”
“这里?”秋豪诧异一刻,便令追影速去引请周远图。自个儿则依旧紧守门口,原以为他将廉衡啃得差不多了,如今却觉得窗户纸后边还有层窗户纸。
“我才不是小龟。”廉衡存心与明胤闹“满拧”,心下猜摸着远图公来访目的,嘴底却继续较劲道:“我是千年老龟。”
明胤:“茶。”
廉衡:“我难道不是只烹不烂的老龟?秋豪天天釜底添柴,千方百计想炖烂我,真个好耐心!”
明胤:“莫要话多。”
廉衡:“要我说呢,您才是只烹不烂的万年龟。”他溜蹭下鼻尖再道,“不过啊,我廉衡可是烹饪高手,等哪天洞悉了殿下小秘密,哼哼哼,定当锣鼓喧阗昭告四海。”
明胤:“喝茶。”
廉衡:“我知道,在您心里,乌叔才配称大鬼,可他自打殿试结束宛若人间蒸发,他在怀恨我入您麾下?瞧不起我吕布一个三姓家奴?呵,他想拉祖父下水,我还没跟他对峙呢!以及弘文馆那只水鬼,当真叫我,百思不得其解!”
“你才入馆几日,切勿一叶障目。”
“暗室亏心却不知神目如电,‘假道学’就是‘假道学’,以为披张羊皮,就能蛊惑人心?!”
“你能想到他,儒父自能,当心即是。”
“可我不懂,他缘何?敦品励学,弘文馆自由他主坛,何必明弃暗取、欺世钓誉?!”
“何以见得,弘文馆,将由他主坛?”
“自有人猫说九道。何况大家皆这般以为。”
“也许他曾做过,什么违心事呢。”明胤不咸不淡。
“殿下是在提点我什么嘛?”廉衡趴回桌前,定定望着他,“我知道有些强人所难,但,设若殿下心有余力,可否帮衬我一把?真相水千重山千重,我怕自己绕路,再绕回来时间已告罄。殿下若肯施助,小子来生,衔环结草必报恩德。不,来生虚妄,今生吧,小子今生,命归殿下,如何?”
秋豪咳嗽声儿,敲了敲门:“周远图先生,马上到了。”
明胤避实就虚:“带他去侧室。”
廉衡没讨到承诺,神情一瞬落落难合,跨出门时冲秋豪扬起下巴,挑挑眉峰哼哼道:“你这根细头发,真叫人,啊!”小鬼略微抓狂,却韧性十足道:“看紧你主子,千万别让我这小滑头,钻了空儿!”
秋豪乌目铁沉。
寒暄声一老一少。
周远图:“小相公别来无恙。”
廉衡:“敖兄长隔半月,还会来葫芦庙探看一眼,老先生却只去寻过一次!翰林院那‘清水衙门’晚学进不得。老先生也不知主动来觅我磕牙。”
周远图:“老朽失察,致小相公伤心了”,周远图哈哈失笑,“小相公随崇老先生再进益两年,来年,状元及第不在话下。”
廉衡口气满满:“那是。”
拐出游廊的追月半嘲半讽:“海龙王打呵欠,好大口气。”
廉衡歪头呲牙:“追月,咱俩赌一局如何?”
追月:“好啊!!!”
廉衡:“倘使我廉衡,当真状元及第,大茶小礼三媒六证,娶你如何?”
追月:“好啊!!!”
施步正看不惯插嘴:“你俩玩笑过头了。”
廉衡:“你不信俺?”
施步正挠头,十分为难道:“俺是怕你考上了咋整?追月一看就阃政极严的,而你小子又是个不肯服软的……”
廉衡笑地见牙不见眼,揉着岔气的小腹:“哎呦我天,笑得我腿肚子直转筋。”
明胤缓步出来,叮斥半声:“莫闹。”尔后徐徐走入侧室,廉衡周远图缀其身后,秋豪跟进,三英据守门外。
周远图:“下臣见过世子殿下,贸然来访,恳请降罪。”老先生揖手正欲跪礼,廉衡急忙搀住。
明胤:“先生不必大礼。”
周远图见他身份尊崇,却毫无架子,不由欣慰,心说难怪廉衡愿择他而栖,奉天格物怜贫悯农,是个善主。他今日借胆来访,倒来对了。正欲开口,看眼倒茶结束后一直躬站一侧的秋豪,略生犹疑。
廉衡察情,率先开口:“老先生有话,直说就好,仗剑这位是殿下忠实爱将,能为其抛家弃子三肋插刀!守这,无非是怕您万一身怀机关,伤了他心尖尖。”
明胤秋豪同时出声:“放肆!”“小先生!”
廉衡勾头闭嘴。
周远图这便恭肃道:“不瞒殿下,下臣前来,确实有事相求。”远图公看眼菩萨低眉的小滑头,再道,“言及正事前,老朽想说,我同小相公幸为忘年交,老夫亦非奸邪鼠辈,因而恳请殿下宽宥,宽宥他曾告诉了我些,与世子殿下密谈的国事。”
明胤微微颔首。
周远图双手置于膝上,思忖一刻方道:“月前小相公曾言及,钱、曹、尤三位大人奔赴云南清肃钞法一事,下臣对诸位义举十分感动,奈何吾对钞法一无所知,只能佛眼相看。本以为余生只能待翰林院仰看殿下和诸位,殚精竭思兴利剔弊,然就在今日,潘禹水潘大人激发了老朽斗志。其与我同为七品小官,却敢当庭自荐,临危受命,然下臣竟准备于翰林院颐养天年,实乃惭愧!老朽始终记得,小相公春闱贡院说与我的,不以年老而自弃。因而老夫此番前来,并非是要沾世子光德,惟求借您力量,请命尽忠。”
明胤开门见山:“先生想履任何处?”
周远图不卑不亢:“漳州。”
明胤:“理由。”
周远图:“不瞒殿下,下臣不懂治河术,并非要请命治河,吾能效力的是海。滔滔江河,令老朽想到的是汪洋大海。”
秋豪跟念:“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