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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步正携大小离开后,廉远村兀自踱进东閤儿,静若无人,小小庭院一时哑寂,仿佛就剩菊九唐敬德。
游神手足无措,钝在原地,一声接一声干咳。
这位自诩朝天街第一倜傥,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的欢娱场金客,此时却堪比一只鹌鹑。谁曾想到,他尚不过一用情专且深的chu男。长久以来,他虽以跅弢不羁、玩世不恭示意着身边人他委实一缺心少肝、无所无谓的半吊子,可却同时很会拿捏尺度,他坚守着他想保留的君子底线,因而即便袍冠艳丽无双,却从未予人以油腻或膈应。
这份平衡,委实难得。因大多数人,装着装着,就陷入泥潭真成了庸脂俗粉。
话说回来,他已很久没披那些花花绿绿的皮了。脂粉气,亦掉得不剩两分。
看来是真上心了。
菊九不同于将厉烈灼焰、杀意煞气完全外化的追月,她冷静内敛贯来克宁,眉宇刚傲且毫无娇弱之态。虽曾为无间门勾魂索命使,沾过不少人血,但她本质上厌憎杀伐向往平凡,是一个极其渴望爱的人,素门凡流的生活实则正中她下怀。这也许,就是她当初一时冲动,随廉衡搬到葫芦庙养伤的原因,当然,廉大胆当时并不知,这位女侠为了那一枚小小乌木雕而追踪唐敬德之际,已在他廉家堂院内外悄悄来去两回。但也正是这两回来去,才促成他廉衡随口一提,而菊九利口答应的尴尬局面。不过从中反观,有些亲缘,仿佛上天注定。
尴尬的靖默后,姑娘挖眼嗓子堵鸡毛的游神,转身进屋,于靠窗敞亮处坐定,拿起绣针,继续绣那副半成绣帕。
她当真丢掉了那把怪成的刀,改拿绣花的针了。
唐敬德风干片刻,举足踱至堂屋外,顾自倚门框上,凝神盯着她。忽而失口苦笑,心想:都说她硬性子,殊不知她要软起来,能把铁人给化了。
他显然是太阳底的雪人,被化掉了。
一阵北风吹来,唐敬德下意识哆嗦战抖。按常理,他理当恬不知耻趁机挪近屋里,尔后再挪近人姑娘身边。但他今日没有,他耸了耸肩,探手掩上一扇房门,又待立片刻中,才道:“小九,家里最近可有缺什么?”
菊九沉闷一会,才冷然道:“不缺。”
唐敬德悻悻“哦”了声,挠了挠眉心又说:“那,我先走了,绣花费眼,天就快暗了,你还是把灯点上吧。”
菊九并未吭声,游神恋恋不舍将另一扇房门掩上,礼节性的踱去廉远村屋外辞别,尔后才大步离开廉家堂。大门嗡隆闭上那刻,姑娘一针穿过来扎到自己手。
有些人,面痞心正嘴贱心软。唐敬德是此类人中之典型。
如果说之前,身娇肉贵的他下榻葫芦庙,死皮赖脸望菊九身上蹭,纯想气死国舅爷,纯图好玩,那他不久后又搬离葫芦庙,及他此时此刻的离开,却只是因为上心了。他开始真正在意菊九时,就会想着尊重她,就会想着顾全礼节。寒冬腊月,他很想钻进堂屋里坐碳盆边,托腮望着姑娘安静刺绣,但今日小大尚未归来,大小又被世子府接走,廉衡和蛮鹊又不知被野狗叼哪里去了,偌大小院,出气的除东閤儿里气息似有若无的廉远村,和大门口那咕咕唧唧几只鸡,就只剩他二人。
孤男寡女,他委实迈不开他那条狼腿,留旁人诟病指摘。纠结良久,只能讪讪离开。
昏暮十分,相里康乘相府马车,将小大安全送抵葫芦庙。
小大轻轻跃下马车,飞奔堂屋取来一中药香囊,双手捧递予他:“这里装了丁香、草红花和豆蔻,大兄长放枕头边,有助安神。”
相里康知她一番心意,又知她绣线了得,并不推拒,微笑接过,将车辕上那一小匣书和一大匣子国画颜料,以及四整套上等的笔墨纸砚,递放在大门口石基上,方道:“你兄长诸事繁忙,小大和大小不愿打扰他时,就来找大兄长。”小大点头。相里康微微一笑,再道,“天色已晚,兄长不便进去叨扰,你一会,同你姐姐一道出来拿进去。”
大小点头:“嗯。”
相里康惯性摸了摸她小脑袋,油然慨叹:“小大可真是乖巧。”
比你兄长乖出了十万八千里。
小大羞涩低头。
明月皎皎升空。
右相府在棋盘街东的新开胡同,蛮鹊下了相里萱马车,就近找了家客栈,直到辰时天已黑尽,才以男儿装束悄悄离开,走进离客栈不远的万卷屋,等待廉衡。待二人抵达廉家堂,得知大小已被世子府接走时,廉衡水都未及喝一口,就拉着不情不愿的蛮鹊直奔世子府。
菊九看着呼呼而去的二人,表情繁杂。小大走近拉住她手,乖觉道:“姐姐,我把热好的饭,端出去吧。”
菊九表情回缓,温声:“你去看书,姐姐来收拾。”
小大拉她坐下,抿唇几许,认真而懂事的解释说:“兄长,一直将一天当一年用,姐姐不要生他气。”
菊九浅浅一笑,揉揉她脸:“姐姐不生气。”
她确实并非生气,而是不适,当你开始将一个人视为家人,他的奔波忙碌往往就会纠扯着你的心。你更想看到的,是他们乖静平安围坐饭桌前,吃相难看饭尽人饱,虽然她厨艺仍旧不可恭维,不及小大十分之一。但她肯用心学习,已属姿态高岸。
廉衡同蛮鹊穿街迎市,行经朝天街和棋盘街直望世子府奔,一路灯火阑珊却繁华不再。
银楼、抱月楼等方方补齐税款,虽已照常营业,但因那份秘密调制的盘龙浮凤之牙牌下的抱月楼名单,浅扒了官员们几宗罪,官儿们一个个缩起脑袋夹起尾巴捂紧口袋,远离酒色,生怕遭金翼监察,上报明皇,充当出头鸟被以儆效尤。以是少了他们,豪客就缺口三分之一;而素来官商勾结,当官官难受时,商贾自然就更难舒坦。加上追缴税款之浪潮下无心引发的商圈小震,使得长久以来坚不可摧的偷逃税款之途径和违法经营之靠山一时变得水深火热,他们奶酪被动,利益遭毁,哪还有心思寻欢作乐,以是豪客再缺口三分之一;至于主力军——达官显贵之子弟——也一时隐藏,不敢再随意挥霍给亲老子们挖坑,以是最大一群豪客也出缺。
因此导致,平日声色犬马的名楼别馆,金吾不禁玉漏催更的朝天街棋盘街、日里泛金夜里泛银的风流口,一时皆门可罗雀。
尽管,他们的隐忍和按耐只是暂时性的,但敲山震虎的警示作用,还是能维持一两年的。
话说回来,此番受灾的楼王巨馆,撑不住的干脆转手经营,譬如春林班;撑得住的,譬如银楼群芳园等,尽指望寒流退去春暖花开。
然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过不了今年未必能过得了明年。
不过,天下熙攘皆为利往!此中所有博弈、纷争拉扯,皆不过利益交割罢了。譬如这辉煌无双的春林班,近日,就于暗中转手给了“永夜盟”,也即转手给了乌叔。这就意味着,大明门外,睥睨相对的“龙虎”尽数囊入了乌叔手中,这对于世子府,并非什么好消息。可世子爷压根儿没想接手这戏园子,廉衡也不能强逼他败坏贞操。
毕竟,世子爷的贞操,堪比一张无暇白纸。
行经大明门外丁字口时,蛮鹊毫无疑问收声驻足。少年形神黯淡,望着眼前漆黑一团的春林班,及其门面上在夜色里依旧白的刺眼的无数查封条,不发一语。
树倒猢狲散,春林班自遭查封,百花谱上的小相公,除极个别被官贾趁乱低价赎走,余下大部分散去了群芳园或更为低贱的戏园子,只一小部分洗手从良,用自攒缠头将己赎身,弃贱从良。
瑶倌蒲柳,悄声留下这几年所赚所有缠头,在唐敬德与查抄春林班的官府交涉、替二人赎身之际,望弘文馆去了封信,叮咛蛮鹊珍惜眼前,引锥刺股刻苦攻读,便双双去向不明。他们既不想让这位真君子,真背负偏好男风这一污名,遭世人讥讽,亦不欲令菊九多心。至于天香,留恋红尘不能梦醒,流转之下甘去群芳园。
蛮鹊那一刻在想,若非廉衡执手相助,他也许,也许依旧身如飘蓬四海无家,贱伶一个。
廉衡望眼少年,平心静气道:“人各有命,天涯再见。”
蛮鹊回转清眸,感激的目光都快把廉某烤化了:“阿预再造之恩,蛮鹊无以为报。”
廉衡却郑重其事道:“路是你的,星光灿烂或市井庸愚,唯在你心,我只是,顺手拐跑你而已。”
蛮鹊苦涩一笑,施步正适时从天而降,故作生气:“马车在那边。”
蛮鹊:“二哥,你怎么在这?”
廉衡鸡贼一笑:“怕他主子冰他呗!不敢回府,就等着我给他壮胆呢。”
施步正再恼他一眼:“还不是你威逼利诱惹的祸。”草莽抓起蛮鹊肩膀,拖着少年望马车那边走,先嗔他“你学他叫俺‘二’哥,叫得倒挺顺溜嘛?!”尔后就开始控诉,廉衡是如何如何丧天良逼他男扮女装跳踢腿舞讨公主欢心,又是如何如何被他主子撞正着的辛酸事,若非这一出,他如何会不敢归府,在护送大小过去后就又狼忙驾车来此地截他俩。
当然,草莽压根儿不知也不会知,廉衡的虎狼之吻已将他主子牢牢钉在耻辱柱上的事情,否则,他今夜纵然流浪也决计不肯归府,坐等严罚。
然而并无任何惩罚,他主子出奇安静,就连秋豪擅自作主的暗房禁闭,草莽也无需执行。仿佛今日,什么都未曾发生。
掩耳盗铃大法好啊,值得提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