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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章 地底幽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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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临近年节,弘文馆万事俱休,儒秀皆带假归家。

    廉衡自弘文馆奔至世子府,照例未在书房寻到明胤分毫影踪。他在避他,或为面子或因贞操,再或者实在不想看到他的脸,以防不适。仿佛避开了他,那虎狼之吻和耻辱柱,就皆可化无。小鬼揣摩到大人物这份心思,软糯糯付之一笑。

    心说再怎么着他们已成了一家人,勺子哪有不碰锅沿儿的。视而不见这种赌气冷暴力有些幼稚啊……转念又想这掩耳盗铃大法好啊,唾弃你。掘地三尺啊,找到你。

    大小左耳的耳廓、中耳皆严重畸形,无治。但右耳耳道堵塞尚不严重,听骨链发育还算完整,因此需要疏通外耳道,慢慢恢复听力,但对小孩来说,疏通耳道是一件疼痛异常之事。假扁鹊良心不安,来时经过年结市集,顺手给小豆丁买了两小白兔。

    廉衡自书房出来,蹿回紧邻后花园的留沁殿,见蛮鹊正检查大小今日课业,会心一笑,拎起门口兔笼,披紧大氅,就满府乱转意欲搜寻世子爷,看他尴尬落怂落慌,这可是稀有奇观。他拎着兔笼,也未挑灯,独自晃在后花园贼贼低笑道:“贞操过于坚挺,极易吃亏。”尤其对上他这号臭不要脸还胆大包天且丧心病狂的。他探指逗了逗兔子,蹲下身取出只小雪球,摸了摸放地上道:“大兄弟,来,感受一下自由之可贵。”

    世子府的这处园中之园,古木参天怪石林立,环山衔水廊回路转,景致相当出众,本是京都达贵一大游赏盛地,但明胤生性冷清,位份特殊,除唐敬德外没谁敢轻易叨扰。以是本就人烟伶仃的百亩王府,寒冬时节这偌大后花园人迹更显紧俏,日前积雪既无清扫又无踩踏,晶莹剔透仍旧有一掌之后。小雪球趴雪地里,俨然成了黄焖鸡里的姜——强劲伪装。廉衡油然发笑,索性将另一只也掬出来尽兴伪装。两小只很乖,四处试探性伸脚,却也不乱爬。

    少年蹲着蹲着就神游天外目无焦距,再一回神,一只球已将自己试探到了三丈外,另一只则四望不见半分影。廉衡忙忙抓回一只,四下搜寻着另一只。心说这要是丢损,药鬼跟他泼野不说,就是大小也会沮伤,且活活拆散鸳兔这类缺德事他亦于心难忍。心急意燎间就寻到一片假山附近,忽而想起,即便身处世子府暗卫亦时刻尾着他,也不知工于保护还是出于监督。

    以是他阔嗓一嚎:“兔哥都丢了,还不出来帮忙啊。”

    暗卫犹疑几许,正要出来,却又突然止步。因他二人发现,廉衡靠近了一处不该靠近的地方。

    虽是掌灯时分,但雪月交辉天地光明,廉衡又是一极其注意针头线脑的精明鬼,忽而映入眼帘的一排齐整整足印,必令他疑窦抖生。他顺着足印走了几步,发现是延伸到大道上的,便又退回来,反向溯源,探寻脚印出处。心觉,他若触禁,暗卫自会出面阻挠,而今暗卫远观不动,那他就小小满足一下猎奇心哦。以是追着那串脚印,纡绕假山林,七拐八拐直望纵深处走,终追到那隐秘在石林深处的黑漆漆洞口。少年驻足犹疑一刻,方掏出火折子,将兔笼放洞口一侧,大言不惭骗兔道:“乖乖呆这,哥哥进去给你猎一只兔妹。”

    他咽口口水,下意识捏紧袍角,小心翼翼望无尽的黑暗里走。

    明胤自廉衡入府,就从大书房退出,搬躲自己寝殿的小书房里,练字,一个“忍(怂)”字练它百遍先。

    连日来其退避三舍的模样令六英大为无语,尤其秋豪。细头发看着他凝心静气的主子,低问:“主子,杨鸿礼受此大辱,万一狗急跳墙?”

    明胤冷冰冰道:“弘文馆,本就非他立足之地。”

    秋豪:“可他越压制欲望,越会不择手段。如果乌叔继续作壁上观,我怕他会擅自滋事。”

    明胤笔锋一提:“去信一封。若敢擅动,昌明十年他伪造信件一事,必将公诸于众。”

    秋豪沉默一阵,又问:“署名嘛?”

    明胤:“署我。”

    署他名字而非世子府,可见这层警告,有多严厉。

    秋豪顿了顿再无奈道:“这太子太傅也够可怜。乌叔不理他,斗诗结束后太子也基本放弃了他,弘文馆上下儒生对他亦明敬暗嘲……”

    当此时,暗卫叩开房门:“主子,他去了地底。”

    秋豪大惊。

    明胤墨洒一滴,直飞花园。

    廉衡顺暗道,纵深畏走大概一刻钟,才来到一处点有壁灯的平台,他看着规格周正的地下暗室,啧啧两声微一摇头,心说这年头家里没一个两个神秘地洞都不好意说自己是大户人家。他一瞬觉得这就是明胤埋金埋银之地,又是万卷屋又是瘦竹园,谁知他还有多少隐秘产业。赚那么多,统归得有个地方堆金堆银吧。若非雪天,有人无心留了串脚印,他还真找不到这小金穴呢,陡然间,他已仿佛看到了石墙背后的金山银山,哇,珠光宝气已逼得他睁不开眼。

    响亮亮咳嗽一声,吹灭火折,站平台正中,盯紧面前石壁端详玄微,搜寻机关。

    正前方石壁,刻有一幅浮雕石画,乍看一幅山水,实则为金文“段”字。

    对给一般人,断难猜出。可他是廉衡,一个将千里关山外的滇黔一隅啃了个透的人,且不说大理段氏亦在昌明十年的战火中。少年对段氏王朝的精准研究,莫说金文“段”字,便是甲骨文他都能丧心病狂写出来。因而石画入眼顷刻,他立即摈去周围赘余山水——所有故意增添的障碍物——将浮在正中的“段”字,剥离抽出。

    他望着石画,抬手尾着石雕凌空绕写,未几再腆然一笑,机关原来在此。

    金文“段”字——手持椎在山崖中敲捶石塊之形——山崖之下是两点,此处是三点。

    多了一点。

    暗处的秋豪眼瞅他破解机关,正要出手阻拦,明胤抬手,屏退他和暗卫。三人依命,只能退离待命。

    少年犹疑一刻,望眼四周略略心虚,尔后才径自走去,踮起脚尖探手摸向那多出来“一点”,使劲一摁,石头果然进去,暗门随之打开。

    但他笑容渐失,暗处人表情亦失。机关打开,证明消失掉的那一点是对的,这幅画,核心就是居中之“段”。段,除了令他廉衡想到“滇黔余孽”四大字,可还有昌明十年呢。这是否意味着,世子府跟当年亦有牵扯?

    他犹疑几步,毅然决然挺走进去。

    长长暗道,石壁铸造齐整,虽深埋地底却十分干燥,不见寒阴,可见人气很足。他缓缓向前豪迈半刻钟,甫一拐弯,视线豁然敞亮,然未及细观,便被悄声随后的明胤轻轻一掌击晕。

    明胤看着怀中人,吩咐紧随而来的秋豪:“最后那道石门,封了。”

    秋豪:“改用备用出口?”

    明胤首肯,转咐暗卫:“碳盆。”

    秋豪和暗卫各自领命离开后,明胤本想将廉衡架到里间石室,但小鬼委实太矮太软,恕难直立,架不起扶不住俨然一条小软蛇。当此时,大人物总算明白,那次施步正为何要将他打横抱起,只因别无他法。世子爷无奈一叹,喉头发涩,将其拦腰一搂,打横抱怀。但也正因此抱,才令他切实感觉到他的弱,弱到轻轻一捻,即可断气。

    是因发育延缓,还没开长么?蛮鹊都快大出他半颗头了!

    明胤将自己披风解下来铺石床上,尔后才将廉衡轻轻放下,将其大氅裹紧,再将自己披风裹紧。暗卫送来碳盆后,鬼魅一般再度消失。明胤静坐床侧,垂眸看着昏睡之人,哽凝一刻,方缓缓拨拉着碳盆,盯着猩红火舌,在哔啵作响的声音里,不急不缓低低缕缕自诉道:

    “关在此处的,是段昌段义贞,大理段氏,最后一个袭位之帝,其女,段昭,化名林昭,于昌明九年,聘嫁于你的父亲——我的师傅。”

    “我不能让你见他。”

    “当年,苍山龙泉峰深处,发生过什么,他基本知悉。”

    “若你知晓,当年我做过什么,你会视我为仇雠。”

    “这里面水很深,很深,剥离世子府庇护,你就上不了岸了。”他望着呼吸平缓的少年,探手将其额前碎发轻轻拨到一处。

    “你是师傅,唯一留存骨血。”

    “我无法,再让你出事。”

    “当年,宝相楼失火,母妃出逃宫外,于九宫门诞下我,便血崩而亡。一个月后,黔宁王——我舅舅——一方诸侯云南王,将我接回云南沐府。四岁那年,师傅几人,奉旨云南,寻找段氏‘金银冢’。”

    “他带着我,在南境游历整整半年。”

    “直到殒殁。”青年辞气悲凉,仿佛一迟迟得不到救赎的滞囚。

    “你想做的,我倾尽全部。”

    “但,有朝一日,真相大白于天下,你能,予我宽恕么?”

    当此时,世子爷尚不知,他关地底十年之人,是身侧熟睡少年的亲外公。

    亲外公呐。

    廉衡醒来时,已是两个时辰之后了。他缓缓坐起,轻轻唤着冲炭火出神的明胤,未果。其人显然已深陷往事漩涡中。小鬼以为他睡着了,睁着眼睡的那种,便从侧后方,一直探头凑近他瞧。突突一张大脸凑来,明胤甫一反应,惊得慌在一边。

    少年脸一抽,嘟囔:“何必如此慌张。怕我亲您啊?想得美哟!”

    大人物惊魂甫定,末了脸色凝重:“君子言有当,不可轻薄无行。”

    廉衡:“我还长安少年狂峰浪蝶呢。”言讫,他起身绕石室瞧看一番,便径自转出外边,走走停停、四处敲敲打打,默然叹气:“哎,光秃秃的,还以为您金屋藏娇,或埋了金银珠宝呢。”

    明胤也不接话,廉衡犹疑一刻,直问:“为何是‘段’字?”

    明胤情知隐瞒,反令他兴趣徒增,故避重就轻道:“此乃辽王所建。”

    “哦。还是个历史遗迹哟。”

    “走吧。”

    “等等。”廉衡吱溜吸口气,“我怎会晕倒呢?”

    “你要晕,谁耐你何。”

    “哦。那您怎么也进来了?”

    “此乃我府。”

    秋豪进来时,看他的眼神丑凶丑凶,廉衡防御性的辩解:“跟我没关系哈。外边莫名其妙一溜小脚印,我以为是我兔兄的。”

    细头发七分无奈三分没辙:“人脚兔足,你辩不清?”

    廉衡“嗯嗯”点头,补驳:“准你们挖洞,不准我钻洞?”

    “日后不准踏入。”

    “你主子还没下令呢,你便越俎代庖。”

    “休得挑拨。”

    “哇哦,声音好高哦,野心好大哦,造反咯,龙游浅滩遭虾戏哟。”

    “……你……”

    廉衡嘚瑟一下,慌忙跑路。“噗通”一声绊倒在黑暗中,明胤正要上前,黑唆唆暗道传来铿锵一声:“且住。男人么,哪里跌倒就让他自己在哪里爬起。”

    秋豪:“你哪那么多戏。”暗处人也未睬他,掏出火折子,跌跌撞撞消失于暗道中。细头发这才回望明胤,忧心忡忡问,“主子,这里,烛火全熄么?”

    明胤:“不熄了,他会再来。”

    秋豪:“那道石门已封死。新出口,我已安排了人,日夜把守。”

    “脚印,怎么回事?”

    “福伯昨日,请药鬼给段老先生瞧脉,事后药鬼偏抄近道走,才留下的。”

    “鸿爪雪泥,难道不懂?”

    秋豪低头:“属下知错。”

    明胤:“病况如何?”

    “无大碍。只是偶然受寒,我已叫人重新添了棉被,炭火加倍,日夜不断。”秋豪顿了顿又道,“主子,段明又入京了,我已命人警告他速返云南,但他不听。”

    “三日内,驱其离京。”

    “是。”

    “药鬼呢?”

    “我已叮诫了他。不该说的,他自缄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