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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至久,飞必高!
丽日增明,春闱如期而来。廉某犹如探囊取物,会试杏榜高居。
少年并未凭借与明旻赌约,直接晋级殿试,依旧是堂堂正正中规中矩一路考来,图心间残余的一寸天光和公平。这令明皇明晟赞声不绝。好在,碍于他准驸马身份,暗房脱衣搜身这道工序竟是免了,少年乐意之至。虽说他身上贴了身托万银秘密弄来的伪皮,脱衣后乍看也是个男人,但能不红光满面看大老爷们的胴体,实是上香大吉。
原定主考杨鸿礼,换成了翰林院掌院学士张时维。
数日前杨鸿礼辞官辞京,太子不加挽留,明皇局外冷眼,这位昔日的太子太傅,携一世薄情驰离幽燕帝京,回归南京问知书院。廉衡一诺必达,倒也真央明胤派了两侍卫跟护,仁至义尽。
杨鸿礼的离开,令弘文馆儒修猜疑纷纷,最为劲爆的私议,就是廉衡这黄天霸意欲让自己师兄上位,使尽手段,陷害并驱逐了亲师叔,心肠可谓歹毒。更甚者,说他仗容貌便宜,四处勾搭热血小青,除襄王爷,和养在弘文馆的三个春林班男伶,连自己最亲的两师兄都不放过,直接祸祸,简直天怒人怨。
如此种种,少年一笑置之。
还是那句,在乎流言谤语,你就输了。
果然这会试结果一出,仅仅半月,风向骤改,皆纷纷转赞他盖世之才。
会试结束,殿试如约而至。
也许是明皇早就瞩目了这小子,也许是出自内心深处的需求,殿试策论题目,王钦定的竟是论“银钞”关系,简直直冲他廉衡来。
少年对此本就颇有钻营,文隐山将傅砚石手稿给他后,恨不能吃掉每个字的少年,行笔如龙,虹霓吐颖,是辞气深炯见地老辣,将同期未经仕途的老少儒生狂甩两条街。殿试唱卷时,主考官张时维字正腔圆、声调温肃,对廉衡锦绣文章更是起到强力美化和振聋发聩之作用,令原本心存不满、腹议明皇偏私之人,个个直接毙掉嘴。
真是“当风轻借力,一举入高空。”
明皇大喜。一则又盼来了个敢于摆弄银钞的人,二来,这廉衡的“度”把握得那叫一个好,既挠了你心,轻斥了现今币制下的种种弊端,更多给了你畅想,纵然听去山河大好,一片虚,可这虚里又藏了实,他让皇生出了迫不及待的换一身新装的打算,但却把那换装的钥匙牢牢握在了自己手里。令王痴痴盼着望着,更造成了其想做什么就允诺其做什么的错觉。
明晟的笑意,这一日都快要敛到耳根。一来因他这妹婿,二来还有那相里康——这位他无形中的左膀右臂,陪读数年,终科考出仕,一身学问摘取探花。
真是皆大欢喜啊。
奈何飒飒春雨,穷愁千万端。状元花落葫芦庙,这一人间喜事,却砸得当局人况味杂陈。
少年碾转贡院、鸿胪寺两日,对一应琐事反感极致,脸上自始至终就没怎么挂过笑容,反显得探花和榜眼春风得意。都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但少年这两日没少打人,他的脸色像一记耳光一样刮在每一个前来恭维的人身上。不出两日,就“美名四起”,中心思想紧紧围绕着他眼高于顶目中无人,而展开。
他从御赐琼林宴悄悄隐退时,身形寒灰。
相里康叮嘱他早点回家。
少年木然点头,可他无法归家,亦不能回馆。
晦雨严冬,始终日讲不辍的崇门被他气得半月闭庐不出,廉老爹也已有一月与他声气未通。菊九更了不得了,被他气得火无处泄,将前来探勘的唐敬德狠绝无情拒绝了后,直接消失。他像个獐头鼠目的过街小丑,明知错不可赦,可知情三人无一愿站他立场,令他鼻尖一阵阵酸胀。
可他铜浇铁铸的心,岂肯就此低首。
脱下状元冠袍,从贡院出来,他沿棋盘街由东向西走一圈,最后沿朝天街由北至南溜了圈,夜幕披垂,才踱至瘦竹园,叫了壶酒,却只够胆闻一闻。他连借酒浇愁的权利都没,他得时刻保持清醒,就这样,盯着一盅酒,于后半夜晕乎乎丧家犬似的倒头睡去。
跟他三年的暗卫,一贯沉默,独独这次双双现身。互视一番,夜鹰道:“这怎么中了状元,反而跟丧家犬一样。”
夜雕:“要不要找主子来。”
夜鹰沉默一阵:“不用去,主子自己会来。”
夜雕点头表懂。
襄王府,施步正喜气洋洋四处报喜。
秋豪静站明胤书房,看着他鲜言寡语的主子,似酸非酸道:“说中状元就中状元?!又非超世之才,世间能人云聚,有才之人遍地,天下寒门争不来的东西,对他真就如探囊取物?!”
明胤还是沉默。
“主子,您不觉得,廉家人,甚至崇老先生,反应都过激了吗?”
“过激么?”明胤忽而反问。
“过啊。”秋豪肯定地道,“菊九姑娘在他会试踏入贡院那一刻,直接玩了失踪,至今未归,就算是因她自己身份暴露,早不走晚不走,挑会试首日走,只能是被这廉衡气得;廉远村现根本不让他进门;崇老先生直接拒了他‘谢师宴’……”
明胤沉默好一阵,才问:“三年接触,你如何评价他?”
秋豪思忖一刻,据实据理道:“太过聪慧。过目不忘的本领,难望项背。”他望眼明胤,犹豫一番再道,“但,不管怎样,属下觉得他身份始终糊着一层窗户纸,我总觉得他故意隐瞒着什……”
明胤打断他道:“宫里那边有消息吗?”
秋豪闻言沉默。
明胤见状:“说。”
秋豪有些难以启齿:“买通主管皇室婚配的礼部仪制司主管,本不是难事,可不好办就不好办在,三年前明昱公主,竟也擅自买通了他,将自己生辰八字改成三年内不可婚配。现在,我们再这么干,恐怕陛下会深究,仪制司主管怕担责任,到现在没敢应口。”
明胤闻言蹙眉,明昱什么意图,他这导火索自然一清二楚。那刻他不只无语,甚至掺着些厌憎,厌憎同时又令他开始怀疑自己的性取向。末了,皱眉道:“除仪制司这边,钦天监那面占定吉凶,想点办法。”
“可这治标不治本,推迟两三年,等他及冠,不得照样成婚?”
“说不准过两年,皇后娘娘突然发现了他不合适,或者”不知何时进来的施步正大喇喇道,“或者再过两年明旻公主不稀罕了他,废他驸马头衔也是有可能的!”
“就你话多。”秋豪油然侧他眼,“他人呢?”
“贡院出来,他不让俺跟,自己朝天街棋盘街溜了几来回,天黑了就回瘦竹园了。”
明胤并未吭声,脸色愈发不霁。秋豪侧眼草莽,二人知趣退出。
夜半,冷月高挂。
人若亏心半夜不免噩梦接踵,廉衡惊醒坐起时,见桌前人影,揉揉惺忪小眼,看清来人,方一瞬疲态尽显,重新倒回窗榻上,四目发直望天。
死寂。
耐静的大人物,往往被他逼得无法耐静,率先打破沉寂,辞气平板低沉:“今日上朝,你可准备好了?”
殿试发榜后,一甲三人立即授职,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榜眼探花授翰林院编修。二、三甲进士如欲授职入官,还要在保和殿再经朝考,择优入翰林院为庶吉士,即“点翰林”,其余则分发到各部任主事或赴外地任职。按理,这些已全面结束。然明皇偏在一切结束后,特宣状元今日再入大殿。
不用猜,定是要赐婚了。
少年皮实道:“我现在众叛亲离,来啥啥,都无所谓。”
明胤沉默好一阵,才开口问:“你究竟,瞒着我什么?”
少年反问:“那您又瞒着我什么?”
话题戛止。
天长地久的沉默中,大人物静坐桌前雕塑一尊。少年翘起二郎腿,来回晃啊晃,直晃得心底一阵憋屈,憋屈中又掺着十万分自责。那一刻,他特别想问“殿试发榜,殿下为何缺席?”但他没问。
任沉默游走穿梭,直穿到四更天光景,少年才缓缓起身:“我要沐浴更衣,准备早朝了,殿下,确要观浴?”
有些人,你真拿他没办法的。明胤脑门充血,却又生不起气来,只好脸一冷,拂袖离开。
仆僮打来热水后,少年照例里三层外三层搭帷幔,其实他实属多心。暗卫是有底线的,涉及私密,俩夜魅自会远远守着,绝不近前多瞧一眼。但少年生来谨慎,也不容丝毫松懈,否则他也不能藏如此牢。待他出汤,将那套锦绶蔽膝的绯红状元袍,朝靴毡袜、银带玉佩一一佩戴齐全,托着两翅高翘的纱帽,打开房门走出,甫一下楼,竟叫候在楼侧的小仆僮目瞪口呆,亦令门边齐齐整整的六英油然发怔。
施步正率先奔来吼叫:“俺的个乖乖,这果然人靠衣装马靠鞍。”说着好死不死作揖打恭佯装道,“小的给状元爷请安咯。”
廉衡“啧”了声挖了眼:“去死,一尚未入品的状元芝麻官,你诚心恶心我。”
施步正笔直獒站,待他下来将他手里状元帽抢去,望自己头上一戴,因脑大帽小,以是红艳艳一顶冠,悬在其大脑袋上方,好不滑稽。草莽边瞟自己脑门心边道:“你就嘚瑟吧你,气不死俺你不开心。哎,我这辈子要能当上个秀才,俺爹娘泉下也真会笑醒。”
少年扫眼静坐几前的大人物,不急不缓对草莽说:“脸朝天脚踏地,好好做自己就行。”言讫,他小胳膊推开门边五英,嘟囔句“一个个赛门神似的”,望候在园外的马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