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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臣早朝,须于午夜起床,前往午门集候。午门乃宫城正门,中间为御道,平日不开,左右两阙供当值将军、宿卫执杖旗校等出入,又于左右两掖各开一门,即左、右掖门,为百官入朝之门。
然而今日,正中御道,天恩浩荡,要出入一人。
待漏诸臣,不论是静坐北、中、南三楹的学士,还是围坐板房的学士,此刻皆各怀心事。这份心事,在卯时初刻,一身绯袍的少年领旨静站御道时,达到顶峰。御道,今日果为状元二开。
少年临迈足时,侧头望向静站勋戚班的明胤,袖底纤指微微一动,仿似想让他拦他莫走。
人生南北多歧路,踏出去,难回头。
他怕自己就此回不了头。
鸣鞭,过桥,列班,钟鼓司奏乐,帝上御座,五拜三叩礼后,早朝开始。简略的奏报结束,今日的重头戏方粉墨登场。在太监尖锐的宣旨声里,新科状元再次入殿。
少年渠顶插金花,十字披红,在朝阳喷薄下愈发夺目,人景相融,血红一片。
皇帝的女儿状元的妻,这句曾半开玩笑的话,如今是真要珠联璧合。
廉衡正了正绯袍纱冠,抬靴进殿,至殿中央,停步撩袍,跪倒行礼,又随旨意缓缓起身,进退周旋,咸有规矩,但瞧他霞姿月韵风骨卓绝,叫旁人忍不住在他身上睃来睃去。明皇首次认真地打量他,第一眼清秀有余身高不够;第二眼唇红齿白略显绵弱;第三眼眉目伶俐正气很足,不能说神龙马壮,却也十分地秀色可餐。难怪他宝贝女儿,非看上这一介布衣。
打量完毕,王肃然正色,也未讲多余闲话,只挥了挥手叫司监宣旨。
司监颔首,拾起玉案上的黄绫圣旨,尖嗓高唱:
“新科状元廉衡接旨。”廉衡再做跪倒,伏首听旨。
“册廉衡为驸马诰:夫妇之道,人之大伦,婚姻以时,礼之所重,帝女下嫁,必择勋旧为期,此古今通义也,朕今命尔廉衡为驸马都尉,择日完婚。尔当坚夫道,毋宠,毋慢,永肃其家,以称亲亲之意,恪遵朕言,勿怠。另,观尔天资聪颖,嵚崎磊落,褆躬淳厚,兹以覃恩封尔为‘太常寺少卿’,延承清白之风,嘉兹报政,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廉衡在听到“驸马”二字时还是不免腿软,袖内寒拳紧握,在司监“钦此”声里,磨圆声音接旨道:“微臣,领旨谢恩。”
谢恩二字出口,侍立大殿的明胤眼底深深宕起一层波澜。
傍其左前方的明晟心满意适微微一笑。
而勋戚班里的轻裘大带褚心虑更是温和一笑,低低自喃声“有意思”。显然,廉衡之胆已超乎他想象,游戏亦愈发有趣了。他一瞬觉得,自己当年对这小女孩寄予的厚望已物超所值,不管是金银冢,还是明胤,仿佛一切都已在他鼓掌之中。虽说她半路反咬一口跑栖别处,乍一看忘恩负义,仔细品却是锦上添花。
大殿鸦静时,少年壮了壮胆,温声进言:“陛下,微臣尚有一事恳请,乞求容禀。”
明皇深深看他眼,又看眼明胤,语气沉缓却不容置疑:“状元,你可想好了再说。”
廉衡:“公主秀外慧中,资质瑰丽,微臣荣赐驸马乃三生之幸。然臣尚未及冠,序齿又轻,诸事不懂,恳请陛下,将大婚延迟一年两载,待微臣能为陛下尽忠效力时,再求公主风光出降。”
明皇闻言失笑,看眼他胡子未发的白面盘,道:“你这请求倒也中肯,朕像你这么大的时候,还只会读帝王经略呢。”明皇说着笑出声来,众臣跟着抿笑,“公主出降,筹备本就要花费一年半载之时间,不若这样好了,一年后再叫光禄寺准备婚礼所需,准备好了,再叫钦天监择个良辰吉日即可。”
“微臣,叩谢皇恩。”
“平身吧。”明皇望着殿中少年,总觉他身上有股王侯将相之遗风,三年前他就叫金翼将他老底翻了个个儿,又拧又榨,却并未能滴出一滴实质性东西。这叫他心上总有丝惴惴不安,好在并不强烈,若如明胤那般强烈浓郁,怕早已宁可错杀不可错放了。
廉衡方方起身侧立,礼部尚书周邦仪,在敖广横眉立目示意下,只好苦口出列:“陛下,老臣有话容禀。”
明皇显然不想听礼部那一套陈词:“爱卿有何话要讲啊?”
周邦仪轻咳一声,面有难色:“陛下,公主下降,自古乃功勋世家或殷实人家之子弟,状元寒门出身,只怕……”
“朕不是已经越级,封他为太常寺少卿了?”
“陛下”,敖广沉声站出,“依祖制,状元受封编撰,入翰林院韬养三年,成绩优异方可出馆任职,或责派六部任主事御史或外放到地方为官。可如今,陛下无故将他从贱民之身升任四品少卿,可谓不妥。”
“臣附议”,户部尚书纪盈出列跟道,“天下官吏,哪个不是从六品编撰七品编修或各部主事、地方小吏一步一步升任上来的,有的甚至十年二十年还在地方当着小吏。所有要员的升级上任,都是用资历能耐,十年二十年一步步熬出来的。设若此次,为状元开河,越级越年青云晋升,恐伤天下诸官赤心。”
“臣附议”,兵部尚书熊韬略亦赫然出列。但因他武人心思,脑慢嘴快,未经人点拨下,嚼半天也只能再嚼句,“这不公平,伤大家伙心。”
武人说完,又有三四个左党羽毛,在敖广脸色下出列附议。
亦有几耿直清流,不管廉衡水深水浅,单凭失公,而站出来反驳。
马万群对廉衡虽也深恶痛恨,但太子的须他也没胆拨,因而他们既不落石也决不帮腔。
明晟看着出列反对的十几个要员,不免头疼。虽有想过要遭人反对,但没想到敖党会反对的这么执着。然而他执意闭声,留廉衡独自抗旗,也算在考验他究竟适不适合朝堂争斗。末了看眼四海波静的明胤,亦沉默侍立。
明皇游目众臣,脸色渐愠,望向羽睫低垂、一副风调雨顺的少年,道:“状元,你就没什么要说的?”
廉衡恭答:“敬老尊贤,待诸位大人道尽,微臣再统一致歉。”
明皇这便又看向众人:“谁还有闳意妙指,不妨一并道来?”
纪盈看眼敖放,再次出声:“老臣斗胆一问,状元可觉自己,大魁天下了就可眼高于顶,凌驾旁人之上?”
少年微微施礼,温声道:“岂敢。小臣反觉,有时状元不如进士,进士不如落第举子,进翰林院的未必适合做官,在野高才亦能胸怀家国。科考,只是千万途径里最朴实的一条。”他辞气卑弱,态度极恭,衬得谴责他的一干清流个个疾言厉色,更衬得敖党面目可憎。
屡屡吃他暗亏的纪盈一时摸不着他脉,但今日理在他手,不借机收整他一番,回头不得蹬鼻子上脸,是以追诘羞辱:“状元倒自视甚清。不过听闻,你在弘文馆惯来蛮霸,今日这朝堂卑微、宁为直伐不为曲全的模样,表现得倒十足用力。这弯跧手腕,老臣实在佩服。”
“山中有直树,世上无直人。小民又非草木,自难孤直。”
“状元口才,能言善辩扭曲作直,老夫是真不敢领教。”纪盈假恭一句,反唇就讥,“不过啊,也有句俗话讲,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状元爷呢,最好先出落出几根胡子再说。”这话极具讽刺,坦言他秀里秀气娘娘腔,引得朝臣低低一笑。
廉衡软闷闷一叹,道:“大人,千里不欺孤的。”
这话“铮”的一声,射明胤胸腔子上。
而纪盈只当他软了怂了,穷寇急追,仿佛要在这朝堂一雪前耻:“老夫自问柴立不阿,无偏无党,并非针对你来,欺你难你。只是瞧这满殿异声,替众人发问,你门衰祚薄、德微能鲜,真就能厚颜出任太常寺少卿?”
少年垂眸,无奈向圣:“诸位詈责,不失一种斧正。末臣理要字字入心。不过,小臣是一个只认君父、只遵圣旨之人,旁的,恕不敢从。”这话,既是说给他们,亦说给明皇。
出列者忽然被摆一道,而明皇,在高高皇权被人微微一碰时龙颜即黑。
纪盈盯他两眼,心里恶气潮涌,不欲干辩,而直捣黄龙:“状元既槃槃大才,想那科考试卷还不能将你真正学问显扬,不若借今日契机,将银钞之道再讲他一讲,大可以想讲什么讲什么,欠不可藏着掖着,说出来叫老夫们讨教讨教,亦叫陛下指点指点。”
“晚学不敢。”廉衡执笏,揖礼浅笑。
“怎么,怕肚里墨水不足?应付不来?”熊韬略激将。
少年初入朝堂,掐指认识的不过几人。相里为甫中庸哑舌,赵自培被贬,尤钱曹三人尚在云南,周远图外放海边,明皇观戏,明晟筛将,明胤泥塑,眼前认识的人当真算一个没有,自无一人能替他帮腔一句。他被诸官逼至一角,一个个双眼圆睁想看他落窘出丑、怯场失态,好鸣那心间一丝不平——凭何你伸手全得。
廉衡微微哽凝,再度温恭:“区区小儒,自不敢同诸位比肩。”
“你这是怂了不成?”熊韬略追打不止。
见他不语,敖广冷笑一声:“状元爷既有自知之明,那这职位,庸人直上怕是不能服众了,陛下,还请三思。”
明皇本想坐山观虎斗,见廉衡怂态,情知他在避芒,脸色还是油然阴云。他盯向廉衡,仿佛在等他给个交代。见少年依旧一心求退,干脆金口冷开:“驸马代表着勋戚,众卿你追他逐,成什么样子?腹内就无其他国之大事,要你们争辩?”
众臣忙道:“臣等不敢。”
廉衡阖上眼帘,瞬又睁开,知自己不可再躲,再躲,明皇就要将他当弃卒了,终垂首接话:“容禀陛下,圣躬面前,诸位大人非要指教,微臣岂敢不受。只是微臣初出学堂,有方无圆,若一时嘴直,还望陛下望诸位大人,给予包容。”
明皇阴郁脸色好转一分,看眼诸臣,叮诫句:“不得有忤逆之论,其余但说无妨。”
廉衡:“微臣遵谕。”言讫他直起腰身,先转向熊韬略,和风细雨道,“同纪大人讨教前,容小臣和熊大人说句话。”
熊韬略:“还请驸马爷,一定要说出一朵花来。”
少年依旧是和风细雨:“朝之六部,从主事到尚书,历任皆为文官。大人武将出身,按理,应走卫所、五军都督府一系,从小旗、百户、一路进阶到指挥使、都指挥使,到总兵官职,方可兼五军都督府的佥事,左、右都督了。再往上,就能同敖相爷比肩,奔封伯封侯去了。然,大人既得皇恩浩荡,破格走了文官路,占了文官碗,说话,做事,也当像个文官才行。粗言鄙语,朝堂之上圣躬之前,最好不讲。”
以马党为守的文官,噗嗤低笑,所谓自取其辱大抵如此。
熊韬略忽臊一鼻子灰,一时怔在原地,哑口结舌。
敖广虽也武将出身,但心眼比熊能好使一些,自听出了话中厉害。他和熊韬略皆武官出身,却硬挤上文官路,原因,若要一句戏谑概括,就是一品武官比不过七品文官,虽是夸张说辞,但自建朝以来,一直是沿袭前朝习俗,重文轻武守内虚外,因而武官分量根本不敌文官。以是他敖广戎马半生,才侯伯虚名不要,硬要挤进这朝堂中枢。
这是人人皆知的事。
但已无人旧茬重提。
即便早年傅砚石提过,百官碍于敖广在朝势力在军能量,鲜有同声指责的。而今这廉衡,被他们拥逼之下,利口一开就一刀直砍命门,实属狠撅。可他已不能吭声,这板上钉钉的事,说不好了,明皇一怒来个恢复旧制,那他和熊韬略再被架空到武勋虚职,也不无可能。他只能沉默,令石子沉湖,波澜不起。
见其沉默,杵一边的纪盈冷冷插话了:“驸马爷指方画圆,好生厉害。却不知,要同老夫讨教什么?”
廉衡态度始恭,最后求曲:“小臣无意得罪,大人不若,就此放过。”
纪盈:“朝堂争论,既可开筋活脑,又能生出奇思妙想。不失好事一桩,你再一味退缩,岂非辱状元头衔?”
少年那一瞬的被逼无奈,尽数落明胤眼里。他很想站出,帮腔一句,可他不能。廉衡最后抬眼望向他时,他却又莫名撇头,一派置身事外。少年茹苦,收回那毫无着落点的眼神,眼睑披垂:“大人穷追不舍,小臣只能无礼。辩论,不敢,不若向大人讨教几个问题,大人若能解惑,小臣就求陛下,收回成命。”
大殿一时哑寂。
明皇显然来了兴趣。他就喜欢当一位观衅伺隙的王。
纪盈揣摩到圣意,顺风迎上,傲然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