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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朝退班时,廉衡本欲缀明胤身侧,祈望他怪他一怪,明晟拦过来同他寒暄两句的功夫,由始至终眼观鼻鼻观口入定一般的襄王爷,脚踏祥云径自杳去。
生气闹别扭?
怕他真替东宫抹墙灰?
哎,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他就真给东宫抹三尺,又能怎个样?
少年回到翰林院,问掌院学士详细请教了观政程序及注意点后,摒掉犄角旮旯里窸窸窣窣的什么驸马爷供职翰林院不过是皇帝派来锻炼女婿的游戏等私议,摘下状元冠,四仰八叉躺休憩室,闭目恍惚一万年。科甲功名,说到底是合天下人,较学问比财力的勾当,从古至今,牢笼过多少英雄。然他这一身红袍得来,却有如神佛加持,多少人一辈子落第难举不得一个“中”字,他却过目不忘笔底神助,究竟是后天努力还是天命注定?
脑子搅浆糊,混混沌沌睡了过去。
“小相公?小相公?”
“老爷,他今早已被封为额驸,您不能再由着寻常称谓称呼他了。”
“他就是登上相位,在老夫眼里还是当年贡院里敬老尊贤的小猢狲。”
“老爷,看他睡得实在,估计是累着了,要不您先回府休息,小的在此候着,等驸马爷醒了,再请他一块回府。”
“也好,钱大人看到信札,这会估计已经到府了,宾侯主,不合礼仪,我先回去你且在此候着。”远图公嘱托完抬袖就走,还未跨出门,廉衡惺忪着眼撑手而起。
缓过神明看清眼前花胡须,少年一骨碌站直溜他身边:“老先生?老先生?”
周远图呵呵蔼笑,久经海风吹晒的黧黑面庞搁浅着好几条深纹,揖手还礼道:“一别三年,小相公别来无恙。”
“无恙,无恙,怎敢有恙。”廉衡搀着他,像搀崇门一般,毫不顾旁人眼色,与他登车长去。沿途,周远图必要问他今日朝堂根由,少年脸色不由暗沉,靠车壁不无无奈,“大辩不言,我不欲招惹他们,可到头来还是嘴仗。浑身上下刺棱,看去十分讨厌。”
周远图失笑:“少年十五二十时,哪个不是愣头青。”
“我不是愣,我是毒,走哪哪寸草不生。”
“哈哈哈,你这小泼皮啊。”周远图开怀大笑,末了揶揄他,“看来小相公是真喜欢公主。”
“嗯?”廉衡惊疑,这什么论调。
“知道在意旁人眼光了,既是好事,也是累赘。”
廉衡这算听明白了,敢情,他君子有仪注意形象是因为明旻?嗨哟!
周远图有心要开导怀春少年,继续道:“不患人之不己知。小相公品性,公主比谁都清楚,不必过分在意。”
廉衡赧笑,不予置评,将后半句“患不知人也”心间默默嚼了几嚼。
他确实还不够知人。原以为,不过顺嘴一滑将周远图提调回京,明胤不会上心,孰料他已悄声办妥。远图公从六品修攥到五品知州再到四品知府,直到现今升任工部三品左侍郎,升迁路宛如春笋,可见后门硬,然明胤这扇后门,长年上把锁,旁人往往只能院墙外望他一望。包括自己,也只够格望他一望。
话说回来,远图公半路杀出,自要引敖、马警觉,老先生心知肚明,也做好了“御敌”准备。他深知这一切看似是襄王鼎力,根本推手乃其庇护身后的廉衡。廉衡想让他成为破除海禁、开海贸易,引入白银的一杆枪,强力辅助,推行新式财政,实现“银为主”的“银钞双币制”。
周远图大器晚成,无拖无累,早生出肝脑涂地、戴罪官场的顽志,因而对于即将成为众矢之的、四面楚歌的工部佐贰官也是甘之如饴,这让廉衡大为感动。
二人绕过照壁,司阍迎上来说有位钱大人在前厅等候,廉衡见有客来,正欲回避,远图公不无卖关子道:“小相公莫避,这位贵客,可是专来见你的。”
“见我?”少年抻抻绣眉。
“正是。”昂亢嘹亮的声音忽响彻这座新辟出来的府邸,接着从前厅踱出位地阁方圆、大眼浓眉的三十啷当岁男人,身着道袍信步迎来,容光焕发精气十足,量眼少年,揖手朗朗,“果然闻名不如见面,不才钱辂,向廉小爷……向新晋驸马爷问安了。”
廉小爷……
少年闻听“钱辂”,瞠目结舌一时成尊泥塑,好半天才缓过灵台:“大……大人,您怎么回来了?”
钱辂:“愚兄回来已有半月。前日刚办妥交接手续,托襄王看起,已将愚兄调派为户部郎中了。”不待廉衡周远图疑问,他率性一挡,进一步解释,“虽说清吏司郎中,职衔不高,甚至有谪降之嫌。襄王爷信里也未多言,但愚兄以为这是让我返回户部的最佳途径,莫说个五品郎中,就是六品主事,我也甘之如饴。”
廉衡再被突然灌蜜,两口蜜卡在喉间,仿似要齁死他。大人物这套牢人手腕,他怕不是要为他做猪做狗几辈子了……
明胤一番铺排,可谓用心良苦。钱辂当年入职户部虽不到一年,却体现出醒目的专才能力,否则何以能在半年之内,对户部家账、税务收取诸花册摸得门儿清。也因他门儿清,才朝堂谏诤。可惜还未及抖落烂账,就被龙颜大怒的明皇贬去甘州。明胤抽派他归京,一来云南那边已见成效,二来也是为廉衡寻个铁臂。
少年温吞一笑:“钱兄回来,万事如虎添翼,看来户部账本,真该晒晒太阳了。”
“早该晒了。”钱辂铮言,复又想起适才在衙门听到的笑话,不由赞叹:“驸马爷‘轻摇三寸舌,骂死老奸臣’的高绝手腕,今日遍传各大衙门,愚兄甫一听到,笑到一口酽茶喷出三丈。”
廉衡赧容,垂眸不语。
周远图:“新知故旧,叙话也该到后厅去,暮夜四合,干站前院作甚。”
三人相携往后厅去,管家招人将宫灯点上,暗室立时亮如白昼。钱辂就着灯光再次细细端详着眼前的韶年稚齿,不由慨叹:“怪不得御封驸马,廉小爷当真绿鬓红颜呐。”
管家适时端来茶水,廉衡礼貌摒退他们,以晚辈之身亲自斟茶,绕开这“长相女流”的话题,问了几句云南近况。
钱辂要讲的太多却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只就曹立本和尤孟頫还在云南巩固政绩做一简述,再大略说几句盘踞云南的前朝余孽如何扰制云云,然后就品茶歇听。
尔后老少接力。一个说三年一别,再见怎还是弱不禁风小病虎,一个笑一别三年官升的快脸黑的更快,周远图哈哈放笑,说他虽养长登州六十载,可出海捕鱼的事却没历过几回,平素都是卖文卖字学以度日,这三年为了查清海运弊利和南来北往的贸易,天天沿海钦巡,为搜逮违运商船,有时不惜躲码头底、港湾里数十日,风吹日晒也就愈来愈黑,可精神头却愈来愈足,因他对海运猫腻已愈发清楚。
老中少三人,闲话叙罢,廉衡针对海运几大疑惑,迫不及待开始询问:“殿下看管忒严,给您去封信难如登天。”
周远图:“你德才兼修,才能获襄王爷这般护爱。”
廉衡闻言,再是一赧。
周远图和钱辂将他不经意流露的温婉尽数捕捉,虽对“男色传闻”亦有耳闻,观此心觉一切倒并非空穴来风。周远图虽不似赵自培那般思想前卫,倒也淡然开阔,对此也只能暗暗搓搓眉毛不了了之。只是钱辂,这直筒子直男,心底一阵不齿,但大行不顾细谨,国是当前这花柳情不值一提。
廉衡:“海运一年,私贩多少白银到内陆?”
远图公颧骨微微耸动,比划个“二”。
廉衡眉头一攒:“这二后头,怕不是以百万为单位,而是千万吧。”
周远图肃容点头,深为痛惜道:“这还只是漳州附近各州府,上岸的银,若将南海几个港口,偷运数目加进去,恐怕更大。我朝一年税银才多少两。”
“近年来浮动在四百万两左右。”钱辂亢声接道,“光海运上岸的白银就达几千万两,可这大波银子进来,率先进入巨贾手心。自税法规定,丁门小户、班匠税银一半钞一半银上缴后,穷苦百姓为那几个税银,不得不用更多宝钞兑换被奸贾囤积居奇的银子。然后他们再削尖脑袋,将刮回来的宝钞在自家典当行,强行兑换老百姓寄存首饰,更甚者,藐视枉法的让老百姓八成税赋交银子,转个头就直接将多余的三成银子,中饱私囊,往来反复,坑害的最终都是穷民。这一切除了推罪于挖窟窿生蛆的脏吏,更归罪于不伦不类的币制。”钱辂一番词气,令宫灯都亮了亮。
“成也银子,败也银子。”远图公油然慨叹,“老夫钻营三年,终于明白钱大人当年何以当庭谏诤,亦明白了,小相公为何要殿试逆鳞。”
“积弊二十载,非一朝一夕能革,正因如此,我才要攀上襄王爷这条高枝儿。”廉衡赤条条道明目的,反叫在座二人显得有些敏感。对其执拗于银钞原因,他二人不愿深究,多不过子承父志。以是相视一笑,屏神再听。“小子薄见,对于海禁,只有一字,破。”
“好一个‘不破不立’”,钱辂嚯然起身,亢声道,“愚兄等的就是这话。云南府三年,我多番与尤兄榷商,要将云南下辖的二十多个府州的旧制一举推翻,将那些歪门邪道的税制、真假穿叉的宝钞尽数撅烧,尤兄却总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拦阻,我就像被绑了双脚的骡子。”
远图公见他愈说愈躁,捋了捋花白胡须笑呵呵句:“都说驸马爷是‘九条腿螃蟹,见谁都想钳一口’,依我看啊,钱大人也是只九条腿螃蟹,这还没上任掌印呢,就想钳了所有官。”
“我一贯性急,是非曲直非辩它个清清楚楚,贪官污吏非叫他锒铛入狱。急躁在所难免,远图公如今知道了咱性子,以后就不要笑话了,我也不兜着装斯文,怪累的。”
“钱大人分明个藻笔文臣,性子却是个耿介武将。”远图公衷心褒赞。
廉衡抿笑接茬:“老先生评价到位,但正因钱兄这性子,才能作扛枪扛旗的循吏谏臣,但”,少年顿了顿再道,“钱兄还是不免急躁了些,比我这擅吃热豆腐的小子还急。殿下三年前为何遣尤大人去云南,并让他主持大局,仰扳的就是他秉节持重、老成炼达,所以啊,我们俩还真不能过于冒进。”
周远图:“小相公所言甚是,即便戴罪官场,也得徐徐图之。”
钱辂:“我也知道要徐徐图之,可……”
“钱兄莫急”,廉衡截断他话,“您就不想,殿下为何要将您调回京城,又将远图公调回,不正是为了在我俩激越之际,有个持重之人压制我俩?!”少年说时心间淌过一条暖流。
“照你分析,殿下也觉得是时候该我俩清算户部账本子,跟他们细数子丑寅卯了?”
廉衡略略点头:“小弟想了想,不论是海上私运白银,还是内陆偷铸宝钞、私矿采银,都是通过‘税’来实现坑民攫利的,所以小弟先想,观政个把月,再去十大税关走一遭,摸摸‘税赋’根骨,尔后再行定策。”
“届时,为兄可否与驸马同去?”钱辂神色切切,紧急征询。
“钱兄自然要同去捅马蜂窝的,否则,殿下将您从云南召回,岂非无意?!”
钱辂豪情一笑。
廉衡再道:“对了,日后见面,有频无少,为防金翼监察和陛下疑心,亦防二位因党争倾轧,以后见面都在瘦竹园。二位从‘茗园’进去,就说只喝七仙女泡的太平猴魁,自会有人将二位带到了境阁。这座茶团子,堪比襄王府,铁桶一般十分安全。”
二人闻言一惊。
显然,他们既不知这高档茶园是襄王府家业,更不知这茶园还有暗道通连。如今廉衡据实相告,足见信任,油然感动。
钱辂远图公适时恭维几句明胤,多余的话不肯多说,毕竟明胤身处日月争辉的漩涡中,他们这些个直臣委实不想参入党争或夺嫡中去,但又委实感激明胤三年来的默而成之,尽管也想让这位宅心仁厚、眼见卓远的襄王爷登顶帝位,可皇家谱乱,由不得他们些外臣谤议,以是这些直臣,只能黏紧炙手可热的驸马,再由他滑不溜秋周旋于太子、襄王间。
如此举措乍看不齿,但他们只图做事,不惹人不党附,这就成了唯一行之有效的办法。
廉衡明胤深懂,是以从不多心。
之后三人就税制再说了个把时辰,用了点简餐,时交二更,方各归各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