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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正,施步正狗头丧脑,现身了境阁。
五痨七伤的廉某人半躺榻上,放下手底书卷,看着垂头塌翅的草莽,温和一笑:“怎么了?”
草莽丧道:“主子今早卯时,带着秋豪他们,去云南了。”
就留了个横眉立目的追月,虎钳子般绞他数眼,几鞭子将他打出府。
少年喉头微哽,眼帘低垂,顾自理了理盖在身上的绒毯,重新拾起书卷,语调轻缓:“丢下你,你难过了?”
“不只丢下我,连你也丢下了好嘛?不都说好了一块去云南么,你还说带我们去木棉岭呢,这下好了,撂下我们全悄声跑路了。”草莽乌云遮月,眉头咬得死紧,额间川字凹凸有致。
“怒气伤身。”廉衡出言安抚,既在抚慰大侠,亦在抚慰自己。
“你说,主子是不知道了我和一刀断,伙着一块去户部偷账本的事了?”
“嗯。”少年缓缓点头。
“啊?”草莽一惊,如临大敌,“啥时候知道的?”
“初次去偷之时。”
草莽顿时蔫巴。敢情,他在他主子那,欠打已久,只是大人物忍了没罚而已。但也真不怪他的,他是被迫啊。
去年跟小鬼在朝天南街见俩斗蛐蛐的,草莽追随人群,毫不犹疑跟注,堵一只火燎油泼的红钳子——也即斗性极为猛烈、凶狠的虫王“红杀青”会嬴;廉衡则不然,瞥眼鹑衣百结、淡定而坐的白头丐翁,再觑眼蔫头耷脑的黑促织,轻声问其来自何处,丐翁回“坟包”,因音似怂包,聚集人群皆放声讥嘲,独少年腼腆敛笑,犹自下注,阔绰土豪般掏出一锭五两碎银,赌白头丐的蔫蛐蛐会赢。毫不起眼的街角,立时攒满过客,赌徒也就愈下愈多。旁人赌资,非钞即银,施步正赌资,被廉衡换成了“君子一诺”,草莽因怀必赢之心,爽口答应。结果毋庸置疑,廉衡赢了,名不见经传的黑促织在出场即断掉一条腿的不利情况下,怯怯生生却触底反弹,于后半场终将虫王撕成两半。少年并不懂斗蛐蛐学问,只拍拍草莽肩头,对唏嘘人道句“敢跟死人打交道的东西,都不简单”,就转身长去。
施步正愿赌服输,孰料所谓一诺,竟是去“户部”顺手牵羊。
一来三月,“牵出来”“牵回去”不知多少趟多少本。
日前朝堂,少年假言,账本子是从群芳园顺走的,这自然无几人信,但也皆不知他用何手段看到如此多账目。而户部,更不敢深究,深究,结果只能一项“照管严重失职”之罪。
这哑巴亏,也就这么吃了。
施步正两条狼毫眉,再次耷成个八字,人更是矮了一截,油然委屈:“俺再也不帮你偷了。”
廉衡无往日闲心同他打趣,故敛声道:“无需再偷,过几日我能下床,观政户部,会让他们自己装箱抬来。”
草莽哪管他账本子谁抬来,闻言只急问:“俺一时气顶,都忘了管你,你这是咋了?”
廉衡失笑:“跪的。”
草莽又是“啊”了声。
少年缓缓一笑:“无碍。”可说是无碍,却也不轻。四个时辰的长跪促使局部淤阻,致臀腿肌肉酸痛不说,还导致了髋关节滑膜炎,热敷了后半夜,也不见回缓。不在床上躺几天,怕是行动难自如了。
草莽撩起毯子,想探勘情况,廉衡笑阻了汉子,又止了他更多的寻消问息,只道:“算时间,药鬼和怀素前辈,就这两日抵京。二哥你回府让福伯安排下,将瑶倌接去医脸上之伤。至于怀素前辈,烦请他来此处找我。”
施步正应允,却还是固执追问:“药鬼来了,俺叫他先来给你瞧瞧。”
廉衡微笑应之。
草莽抬腿离开,未行五步忽而转身,犹疑好一阵才道:“豆苗,你咋不问你家里情况?”
“但有不利,你自会告知我。”
施步正钝在原地,一时哑口,末了辞气老实朴素,却又分明掺着股指责:“豆苗,俺知道你很聪明。但,我觉得,不管如何聪明,聪明劲都不该使在家人朋友身上。这样很不好,既打伤了亲友的心,还显得你很……”草莽挠头,搜刮合适词汇,以完结他的良箴。
廉衡整了整盖在身上的绒毯,接答:“显得很凉薄。”
施步正铿然点头,再道:“俺觉得即使你能猜到一切,你也该问出来的。”草莽顾自说完,再看眼眼帘低阖的少年,径自离开。
廉衡垂思大半时辰,也不知在想什么。日影一寸寸挪,少年这才回神,令却避一边、形似黑铁塔的夜鹰夜雕挪近,道:“今日起,暗处换两人守着即可。两位大哥,如现今这样,明护就好。想必殿下早有嘱托,二位就不必推拒。”
夜鹰夜雕互视一眼,齐整点头。
想来暗卫,最向往的只有光明。
廉衡:“二位护我三年,廉某甚为感激,无以为报。”
二黑:“不敢。”
少年顿了顿再道:“二位明现,属于暗卫的玄铁鬼面怕是再戴不得了。二位若欲向阳,可直接摘了面具行走世间;若仍欲覆面,我这里,有两副为二位特制的银质半面。”他坐直些,从身侧木匣里取出两副银质半面,真心实意道,“权当榭礼。”
夜鹰犹疑一刻,向夜雕略一点头,二人次第接过。
自此,这位月白素袍的少年身侧,几乎寸步不离跟着两黑袍银面,加之长年玄衣的施步正追月,四黑一白,宛如黑白五煞。走哪哪怕。
怀素同药鬼,第三日午时,同时莅临了境阁。
假扁鹊先端详番黑袍银面的夜鹰夜雕嘲了句:“呦,难得换了张皮。”尔后才哈哈哈笑着弱鸡,“旁人疼他两天,热敷一下也就好了。能像您一样,把自己直接跪残的,古往今来第一人。”少年既不回顶也不解释,药鬼兴趣索然,嘁了声捏起他手探了会脉,眉头越皱越紧,末了丧气地甩开他手,道,“说过多少回了,不要深夜熬眼看书,损寿,且你这脊椎尾骨还要不要了?”
说时,他将施步正骂过来道:“你你,说你呢就你,团好了自个把自个滚出去。”
草莽:“为啥啊?”
药鬼:“还为啥?我不叮嘱过你,叫你天天带他打套软拳吗?你把那话也当饭吃了?”
草莽冤枉道:“你都说不动他,我就能了?主子都不见得能。”
少年弯眸浅笑,道:“好了好了,我有正事要同怀素前辈讲,你们几个闹完,就先出去。”
药鬼:“哎呦,这病还没好呢,就开始嫌弃郎中了。”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探手,隔着袍子自少年膝盖,一路摸上,该收手时,就立时打止撤手。所摸之处,少年无有不疼。药鬼蹙眉一刻,嘟囔句,“我是替谁,上辈子欠了你?”言讫,写了副药方拿给茶僮小以,嘱咐几句,回襄王府,诊治瑶倌去了。
了境阁安寂下来,怀素这才询问:“你书信叫我来,看来是都准备好了?”
廉衡:“大略准备了些。框架之内,相机行事。”
“宝钞钢模、夜光粉等,我都带了来。在王府里,何时拿给你?”
“明日好了。我正好将周老先生,和钱、赵两位,约至此处,届时麻烦前辈,再细细讲。”
“好。”怀素顿了顿道,“叫我来此,总也是还有他事要说,不妨直说,不要见外。”
少年腼腆一笑:“却有两事相求。”
怀素:“说来听听?”
廉衡从身侧木匣里,取出一卷红绸包裹的画筒,又取出一枚绢帕包裹的银锭,递放桌面,道:“一,这是‘崇文馆’设计图册,出自前辈父亲之手。这座崇文馆,乃十八年前设计绘制,由于种种原因,导致只修了座不伦不类的上书院,加上我三年前妄自募银改扩,将其搞得乱七八糟。所以想求前辈,在尊父手稿基础上,将弘文馆重新设计改造,建成它本该拥有的模样。”
怀素盯着手底油皮画卷,沉缓道:“家父以前,曾对我提过此事,当时他还甚是可惜。不料今日,竟还能拿到他当年手稿。”这位慢调调慢动作,短叹一番,再道,“你放心,且不说这也算我父亲心愿,新书院建成,对天下读书人,都是一大好事,怀素义不容辞。”
廉衡点头言谢:“待眼前事情告一段落,我会将弘文馆新任掌谈约来此处,届时,前辈再同他二人商量构思,重绘此图。”
怀素点头,收起画卷,问:“那第二件事,是关于这锭银子?”
廉衡:“不止这一锭,也许有百箱、万箱。”
怀素拾起银锭细细端详,良久方道:“既非官银,又成色十足,看来,是私矿产物。”
廉衡点头:“以晚学薄见,这锭银子,其成色纯度当属一绝,官银都难以媲美。”
“官银,比之成色,确实差了一截。”怀素放下银锭,望着少年道,“你想让我,找出区别二物的最简单方法?”
“嗯。我知您除了鲁班机巧和奇门八卦,对金属冶炼亦颇有研究。所以想请您找出最直白证据,区别二物。我想借此,撅起举国私矿。”
怀素沉吟再问:“这锭银子何处得来?”
廉衡:“扮旦角唱戏,同康王赌来的。”
怀素:“除了襄王,九宫门不粘手任何朝堂皇家,所以,我可以帮你找出区别,但是……”
廉衡失笑:“老规矩,前辈同我只是私交。何况,您帮忙已是鸿恩,晚辈又岂能将九宫门拖下水。不管这锭纯银,还是那些版模夜光粉,甚至弘文馆改建,都是劳前辈苦心钻营,却让我廉衡不劳而获,贪了天恩。”
怀素抬手止了他:“都是举手之劳,你也不必挂怀。”慢调调再度沉吟,道,“我虽不关心俗事,但这天下矿藏,十有九私,牵一发动全身,除了这位康王,还不知会牵扯多少人进去,你得做好十足准备。”
少年点头。
怀素:“有句俗话,叫‘挡人财路如杀爹妈’,这不仅会给王贵们埋下杀机,给你也会埋下杀机。”
少年点头:“我知道。”
怀素再道:“那,殿下,允许你这样做吗?”
少年一笑:“他要不许,我还哪能见到您。前辈放心,我会分寸行事。而且,这事,我会叫太子先出面得罪,再由殿下收尾,合拢银矿。”
怀素对他这些手腕也不苟赞,又是沉默一阵,才慢悠悠道:“不管你要做什么,收拢矿藏,也终不过是将白银从私人手里抢到国库里。”
“可,无国哪有家。”
“据我所观,白银价高,基本都用于官府内部的资源交流,民间偶有交易也多以碎银流出,百姓交易,价低而多用铜钱或纸钞。这白银金锭,怕根本到不了他们手里,即便到了,依然会被割裂成碎银使用。”
“正是因白银短缺,才造成价位奇高。”
“可我国矿藏并不丰富,仅仅通过私矿收归公有,怕也不足以支撑你们想要的‘银本币’?”
“自产不够,就要海外输入?”
“海外?”怀素略一惊异。
“是啊,海外。”少年淡淡一笑,“圣祖禁海,而今我们想开海贸易,通过丝绸和瓷器,换取白银流入。”
怀素:“有明以来,就禁银保钞,你觉得有胜算嘛?”
少年:“我有几分胜算不知,但我有你们,大明有你们。”
怀素失口一笑,无奈摇头:“我可算知道,襄王爷为何事事都依顺你了。你总是有理,也总显得全对,无法抗拒。”
廉衡跟笑:“我就当您,是在夸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