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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薄暮,瘦竹园群英汇聚。
周远图钱辂次第跟履,经“茗园”,过长长暗道始上到瘦竹园地面,穿桥过阁,最后由茶僮带至了境阁。
茗园是瘦竹园暗连茶楼,襄王府都不见得有几人知晓,廉衡告诉周钱二人,包括赵自培,包括后期的尤孟頫曹立本,足见信任。不过,任何一份信任背后,若无对其人一颦一簇翔实掌握和秘密把控,也就算不得真正“信任”。朝堂水深之地,单纯的信任之下,万万不得试水而行,否则一脚迈去,即坠深渊。
怀素午后就来到了境阁,待周钱二人到了,互通台甫,便各自围坐在少年身前精心置备的三张画几旁,除施步正外,其余三卫尽皆退出,静守阁外。
廉衡率先一笑:“有劳几位,拨冗而来,恕廉某无法起迎。”
周远图将他客套话打止:“跟我们,这些场面话以后无需再说。”言毕话锋直转其人,“你这是?前几日不还好好的嘛?”
“老寒腿,不碍事。”
“廉弟年纪轻轻,何来老寒腿一说?”钱辂亦插问。
“儿时不注意,寒邪入体致正气不足,眼看这清明雨水,痹症就提前来访罢了。过两日就无碍了。”
周远图还是不无忧虑:“殿下手底,奇人异士居多,小相公趁年轻,得赶快将此病症除根。”
少年连连应允,生怕多说一句,招致更多关怀问询,尔后直接道:“将二位百忙找来,可不是为唠叨我。”见周、钱失笑,少年这便示意施步正。草莽闻讯,将怀素带来的两大箱宝物打开,捏出两个模子,分别置于周钱二人桌上。
怀素与廉衡点头示意后,便缓缓开言:“宝钞版模,从木质版模到铜模的发展,我想,多是为减少磨损和民间私铸。但想要缓解私铸,除了国法极刑,版模本身的防伪特点也得过硬。几经试验,耗时三年,我最终选了‘钢凹版雕刻’。”
钱辂既惊且喜:“钢凹版?”
怀素点头:“相对铜板,钢凹版质地坚实、版纹细密、印版耐印,且由其印出的宝钞线条清晰,墨层厚实,对图像或风景标识有着极其独特的表现效果。”
钱辂摸着手底钢模,不禁跟话,语调清越:“且,钢板在坊间也属稀缺之物。坊间的炒铁炉,炒出来的几乎全是熟铁,像此种精细调制、彻日提炼而出的百锻钢,几乎没有。这就极大减少了私铸之可能。”
怀素会心一笑。
钱辂激动再道:“而且,雕此钢板之人,不仅需有相当程度的绘画天分和雕刻天分,还得有多年的磨练和深厚的素养,否则,很难雕刻出如此这般优秀的凹版,不仅如此,这直接在钢板上下刀,稍有不慎就前功尽弃。所以没个半年一载,很难雕出一枚如此极具防伪功能的版模。”
钱辂一番辞气,倒叫周远图怔在原地,施步正更成了根定海神针张口结舌。显然,钱大人不予深析,他们还未曾想过,这钢模竟有如此威力却又如此难得。
怀素与廉衡会心一笑。
一个:你找来的官很靠谱,精于此道。
一个:我也这么觉得。
怀素见少年对自己慧眼识人毫无谦虚之态,不禁失笑,微笑之后这才回到话题中央:“大人所言无一句虚。确实,这每一块版模,都耗尽人力心力。我这次来京,也只能带来五块,这五块,是我孤虚堂三位德高艺重的老前辈,耗时近三年才锻造雕琢的。”
周远图收回愕态,沉思一阵,便道:“所以,这版模雕刻,需得尽快培养些专业技能人员出来。”
怀素点头:“是的。”慢调调停顿一刻,望向廉衡,“殿下早已同老宫主请示过,若这钢版成了,朝堂也用了,我孤虚堂,会让其中一位老前辈出山一年,为朝廷,亲自培养雕版人员。”
周钱二人对视一眼,内心皆对明胤施以敬佩,但又皆不想将此情表露。
“但,仅仅负责培养,其余一概不管。”怀素轻轻抛出这话后,顾自抿口茶水。
就在一众沉尬时,施步正好有眼色道:“怀素,这东西是啥?”
众人因他一问,纷纷移目。
怀素:“夜光粉。”
“夜光粉?”钱辂再是不明。
“‘萤石’磨制而成,太阳底,会呈现红、蓝、绿、紫色。版模印成之后,还留有最后一道工序,即在宝钞正中,那个半寸之圆的花纹上,盖以‘夜光粉’章,这小小钢章,我这次亦带来五枚。”
“妙啊。”钱辂豁然站直,激动异常,凑去将那一小匣夜光粉,捧在手里啧啧赞叹,少顷却又忽然一蔫,走过来直做为难,“不过,这‘萤石’甚为稀有,不好找,如果无法保证供应,这真要开印宝钞,荧光粉章,还是个大问题。”
“这是朝廷的问题,恕敝人无能为力。”怀素再是轻飘飘一句,慢抿口茶,态度十分的随和,却也是十分的“无情”了。
钱辂和周远图并不了解江湖,之前偶听九宫门传闻,总觉得不过噱头,而今见这斯斯文文、慢慢悠游的少宫主,红梅傲骨,如此不屈朝廷、不卖朝廷面子,也是绝尘,令二人油然咂舌抚髀长叹。关键是传闻无假,那襄王爷的能量,可就直逼天子了。
廉衡见二人尴尬,温缓圆场:“九宫门不涉朝堂,同二位不涉党争一样。”
轻轻评释,令二位拥朝爱国的仁士,终不再干怔。亦明白,这九宫门不过承襄王面子,才受廉衡之托行此义举,朝廷既不能得寸进尺,也无资格要求更多。
周远图忖度片刻,望着顾自揣摩着版模正下方一排精细图案、犹自连连叹息的钱辂:“静仁,你还有什么要请教没有?”
钱辂抬头:“有。”
周远图笑:“那你得抓紧问了,夜澜渐深,我还有问题要求教,简明扼要,不得再耽误时间。”
即便周远图不长钱辂近三十岁,单其品性修养,即使二人官衔一般大时,说出这番教言,钱辂也不会生气。反而是羞愧一笑:“瞅我高兴坏了,都忘了时间。但也不能怪我,实在是这钢模太绝妙了,鄙人出仕即在宝钞提举司待一年多,这一比较,就能看出谁才是大家。”他顿了顿,再道,“我有两问,一,这图纹,先生为何取画帝京宫城的缩略图?”
怀素不语,只令施步正将一沓样钞拿予众人。
廉衡盯着手底样钞,轻缓道:“这是我建议的,一来这座禁城是皇权中心,一定程度上象征着帝位,大明宝钞通行天下,意味着皇权通行天下不可亵渎,将其刻画于宝钞之上,崇尚皇权的陛下放弃旧钞实行新钞的欲望会强烈很多;二来,象征了皇权就象征了君面,户部总不能如前一样,只出不收致物重钞轻,贱薄如厕纸,陛下好面,会爱护他们的;三来,这些楼檐牙宇,精细繁复,雕琢费事,想仿制,怕是没几人有那个本事的。”
众人纷纷默赞。
施步正喇喇一句:“叫你这么说,干脆把陛下的图像画上去不更好?谁还敢再无视这钞票,把它当厕纸?”
众人要笑不笑。既觉他武人心思,直杆子,但又对其所说无不动心。只是,在这皇权至上的国家,帝君头像加入宝钞中,怕是要遭人避讳。真要此般,也得后期慢慢打磨这事。
众人各怀心事一阵,钱辂这便再问:“这第二问,是,不知先生有没有对制作宝钞的程序或人员安排、机构组建等有何精良建议没?若有,还请赐教。”
怀素央施步正将箱内一小本书册取出,递与钱辂道:“这是我们在制作过程中的工序和人员配备,也是大人想要的答案。”
钱辂接过,正欲翻看,周远图道:“静仁你先不急翻,先听听老夫意欲请教小相公的问题。怀素先生若能提一二意见,也是再好不过。”见二人点头,钱辂聚神,老先生这遍问,“首先,这宝钞防伪工事一旦解决。那真正投放之时,和他并行的‘收缴旧钞’之任务要如何开展?由谁开展?其次,印制工序是集中于京都一处,还是将版模下发于各州府?如果下发于各地?又要如何保证模板安全?再者,在我看来,最重要的,是宝钞发行数量如何控制?发多发少,有无标准去衡量投放量?最后,小相公打算如何实现白银和宝钞之间的平衡?我是个不懂经济钞法之人,所以问的未必翔实,但这四问,也是我最大疑惑。”
钱辂沉默了。显然,周远图这个置身于钞法税政之外的人,竟是问问见血。
廉衡良久方道:“老先生字字在靶,受教了。”言讫,他冲怀素施礼点头,“夜阑已深,占用前辈诸多时间,过意不去。”
怀素起身道:“无妨。诸位也早点回去休息。”走出两步,慢调调驻足转身,道,“那锭白银,三日后还给你。”
廉衡:“有劳前辈。”
怀素离开后,钱辂油然短叹:“哎,此等大才,若能为我大明所用,该有多好。可惜,唉,无限旱苗枯欲尽,悠悠闲处作奇峰。”
周远图失笑开解:“君子安平,达人知命。人家淡泊名利不争不逐,你何故抱怨。”
钱辂:“我,唉……”
廉衡示意施步正将版模、样钞尽皆收起,这便不缓不急道:“人臣各为其主用,来来,我们还是说回自己好啦。今夜,赵自培大人因故不能来,我们也不再深入讨论,只就远图公方才所问,和尚未发掘的其他问题,作一整理,都再好好想一想,明晚,待人齐了,再针对所有,深入榷商。”
二人点头,由茶僮领着离开。
----------------------------------1.关于纸钞版模,1907左右,清光绪年间,曾派人到印钞业最为发达的美国,考察取经,当时,最精密的就是这钢凹版模具,清政府不惜重金从美国请来钢模雕刻师,一并培养国人。该时期的纸钞经验,对我国现代印钞业还是奠定了很坚实的基础滴。2.古代纸钞防伪,还没有“荧光粉”“夜光粉”这些高级玩意,最多是各种水印或者暗标,以及如文中所提,用一些雕刻技术十分高超严格的模子和朝廷大印等。本文架空纯编故事,不写实,所以大家不用去祥究这宝钞技术前卫不前卫,而且其实也并没前卫到哪去,兴许还落后了呢,毕竟古人也是很聪明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