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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五章 灞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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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鹅黄嫩柳,沆瀣如烟,早春微暖,飞絮轻别。

    长安城东,日头尚早,浩浩荡荡一队人马立在灞水河畔,正是一面依依离别之景。

    柳信初发,堕絮缭乱,追风如雪。

    上次冰湖一事,苏慕远只解释几个仆妇不小心坠入窟窿中冻死,全然当苏菡萏喝醉后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面上仍旧是一片风光霁月,仿佛所有的阴霾都与清风入怀一般的苏家长子苏慕远无关。

    苏菡萏只是暗地里嗤笑,看来树欲静而风不止,自己何必顾了苏家的手足之情,何况自己根本就是个冒牌的苏二小姐。

    言怿与澹台彦并着苏家众人走在前头,言怿把玩着手中的折扇,微微笑道:“自古折柳灞桥送别,今日有幸承蒙各位相送,荣幸之至,然世间未有不散的宴席,诸位还请留步。”

    苏偲瓘虽然清减许多,却依旧摆出端正谦和的样子对言怿说道:“言公子少年英雄,犬子难及一二,若是有幸,定携犬子前往拜会。此次家主继任盛会却颇有不堪,实在是让言公子见笑,还望言公子见谅。”

    言怿面上仍是晚辈恭敬的样子,又偷偷瞄了眼一旁漫不经心的苏菡萏,他笑着说道:“我同苏家主自幼相识,也曾三生有幸拜会过苏未央前辈,苏家主素来天资聪颖,通情达理,苏家得此家主实是可喜可贺,令我等羡慕不已。”

    言怿转头冲苏菡萏粲然一笑,又转过头一本正经地客套道,“言某叨扰的几日全仰苏家主照拂,何来不堪之说。”言怿三言两语摆明自己支持苏菡萏的立场,似乎并未把苏偲瓘放在心上。

    苏菡萏将视线放在言怿身上,碰到他看过来的目光后却又倏地躲开,转而去看那来来回回的飞燕,嘴角却抑制不住地想笑。

    果然这狐狸的话,三分荒诞、三分矫饰、三分夸大,剩下的一分便是嘲讽吧。

    苏偲瓘微微涨红了脸,一旁的苏慕远也是皱了眉头。

    苏偲瓘从未料到本次家主遴选言怿会来,作为少年便接任言家家主,又靠一己之力让东紫阁与言家东山再起的言怿,他们自然不想失去了结交的时机。

    可现实又是,这言怿似乎对这苏菡萏有意,这是他们最不想看到的情形。

    未等苏偲瓘再开口,澹台彦又抢先一步道:“是啊,这几日游历长安风光不思归,全仰苏家主照拂,如此,在下谢过苏家主,”

    澹台彦远山眉微微弯起,笑意浮现,冲苏菡萏作揖为礼,苏菡萏面上笑得春风和煦,朝他屈膝还礼。

    澹台彦看向苏偲瓘,缓缓说道:“苏前辈年事已高,幸苏家找回了苏家主这样的芝兰玉树方能独当一面,苏老前辈大可含饴弄孙,享人间清福,倒叫我们这些晚辈艳羡得很。苏老前辈为苏家筹谋半辈子,如此便可放心了,彦还要恭喜苏老前辈啊。”

    说完这话,澹台彦又向苏偲瓘作揖行礼,面上替苏偲瓘开心的笑容叫人挑不出毛病,仿佛真真正正替苏偲瓘可以撒手苏家而庆幸不已。

    苏偲瓘涨红了脸,摆摆手扶起澹台彦又清清嗓子说道:“澹台阁主说笑了,苏某任家主十余年,自然要为苏家筹谋一辈子。”

    澹台彦有些好笑地看着苏偲瓘,这才笑道;“那晚辈祝苏老前辈身体康健,寿比南山。”

    苏菡萏憋了半日笑,只无事地默不作声,又怕澹台彦做得太过,便温婉清和地上前说道:“时辰不早了,便不耽搁二位行程了。言公子、澹台公子,请。”

    言怿看着苏菡萏,轻笑说道:“澹台兄,你带着队伍先开拔,我和言明一会儿骑马追你。”

    澹台彦看了看言怿,又看了看木头人一般的言明,问道:“什么事啊,你一会儿追得上?”

    言怿笑笑,面上风光霁月般说道:“我还有几句话要同苏家主说。”

    澹台彦愣了愣,转而忽地笑了,又冲言怿眨眨眼说道:“嗨,没事,我们几日可能在灵州附近修整,你便是晚些时辰也追得上,不急不急。”说完,便轻身上马,对苏偲瓘微微致意,便下令领着东紫阁的几位堂主与弟子缓缓启程。

    苏慕远看着苏菡萏与言怿,轻轻拱手道:“如此,言公子珍重,慕远告辞。”说完,轻轻示意父亲一起离开。

    苏偲瓘似乎还想对言怿说什么,却又撞上长子的眼神,便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言公子珍重。”

    言怿微笑致意回礼,看着苏家父子渐行渐远,便示意言明守在旁边,对苏菡萏说道:“本想在这里多留几日,但东紫阁那边突然有了事情只得提前出发了。不过,过些时日,风老前辈寿宴,我们还能再见。”

    苏菡萏笑了笑,看着归来的青燕说道:“你便是不在这长安城,还不是有许许多多的人盯着这里,狐狸放心,这穷途末路的苏家父子,尚且不能如何拿捏我。”

    言怿放眼灞水,初融的春雪在清晨的阳光下铺得细碎而无比灿烂,有风吹过,湖面粼粼波光浮来,宛如也有热热闹闹的笑意。

    他轻轻说道:“穷凶极恶,想必近来便有大动作,你还是小心谨慎得好。”

    苏菡萏似乎有些不以为意,有点恼言怿对自己的不信任似的,说道:“那我便先下手为强,我心下已有了计较,你倒是不必忧心了。狐狸你可还有别的事?”

    言怿收回看着湖面的目光,双眸锁住苏菡萏的眼睛,笑着说道:“没有别的事便不能留你说话?”

    苏菡萏挑挑眉,审视地看着言怿,他只是轻轻地笑着,又悄悄低下头去,她叹了口气,却又觉得有几分好笑,半晌才说道:“狐狸,你今天好奇怪。”

    她以为言怿会促狭地看着自己,正如小时候他开玩笑捉弄自己一般,可言怿却是一副认真的样子,叫她有几分摸不着头脑,一双明媚的眸子不停地眨。

    言怿看着她衣裙间挂着的环佩,整块粉玉雕琢的玲珑香球随着她一举一动轻碰出声,如空谷幽泉煞是悦耳,手腕上的白玉双鱼镯在阳光下若雪水流转。

    他嘴角噙笑,定定地看着她,说道:“往后若是惹了不得了的事情,尽可以给我传信。天大地大,家大业大,我护你一个,还是足够的。往后要好好练功,切不可偷懒,医理岐黄你素来不喜,却要好好下一番功夫。苏家不日便会有动作,无影派的那个丫头也不是什么心思恪纯之人,私底下不要走得过紧,无影派的力量若是不好掌控,不要也罢。初春方至,荷欢这几日性子有些躁,嘱咐人看紧些。”

    言怿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说这么多,既然这般对她放心不下,那又为何会答应那件事,可是应与不应,若是一分一毫地厘清,半点由不得他。

    自小养成的冷静与理智告诉自己,苏菡萏于他而言虽然这般重要,可当每次心思流转之时,他知道她不应该成为他最重要的事情,可是他最重要的是什么呢,言怿笑了笑,可惜,他并不知道。

    苏菡萏皱着眉头听完言怿若老僧念经一般的殷殷叮嘱,觉得眼前的人比姑姑苏未央还要唠叨上几分,却觉得今日的言怿十分奇异,便耐着性子听完才笑道:“都说鸟之将亡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狐狸你絮絮叨叨叮嘱了这么多,又是为何啊?”

    言怿自小听惯了苏菡萏的玩笑话,这一次却懒得同她回嘴一般,只是含着笑意注视着眼前若兰信风发般的少女,她似乎尚带着年幼时初见的稚气却骄傲的样子。

    多年不见,小女孩已然婷婷袅袅地立在面前,清风添秀气,花信带兰姿。

    苏菡萏笑了笑,仰头看他,却又发现他一瞬不瞬地注视着自己,却也不胆怯似的,噙着笑意望向他。

    言怿抿了抿嘴,似乎想说什么似的,半天才道:“下一步想做什么?”

    苏菡萏叹了口气,又轻笑道:“怎地,天天问我下一步想要干什么?好像在敦促我完成什么事似的。”

    言怿眸光黯了黯,笑道:“你方从毓山下来,自不知晓江湖人心,你又性子颇为冲动,还不是为你铺好路,怕你轻举妄动,行差踏错。”

    苏菡萏笑笑,点点头说道:“除去苏家,我确实有下一步的想法,可是这是个谁也不能告诉的秘密。”

    言怿偏过头,把玩着手中的扇子骨,轻轻笑道:“连我也不能告诉?”

    苏菡萏神秘似的眨眨眼,笑道:“当然,告诉狐狸一人,岂不是等同于告诉天下人?”

    言怿轻笑着摇摇头,说道:“你若能独当一面,那样也好。”他居高临下一般,目光轻柔地看着她,带着几分暖意微微叹气出声。

    苏菡萏没有说话,似乎静静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她忽然觉得自己与言怿在一处的时候,这般安静的时候,几乎没有,有时候她兴致盎然地讲起什么事情,他总要开上几句玩笑。

    言怿垂下扇骨,轻轻地开口道:“娃娃,洛莲九狠戾乖张,性子又捉摸不定,还是少去找她得好。”

    他一边说话,一边瞧着苏菡萏的神色,见她面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意又颇不以为然,他却有些放下心来,面上笑着摇了摇头。

    苏菡萏挑挑眉道:“你是觉得我众叛亲离了才好?阿九与我自幼情同姐妹,便是她性子有些不一样,那也断不会对我如何。”

    言怿看着苏菡萏,沉默了半晌说道:“我担心的并不是她对你如何。”

    苏菡萏笑了笑,说道:“那又是什么?”

    言怿叹了口气,轻轻地抚摸上那玉骨扇柄,苏菡萏知道每每言怿这个动作,便是他在想令都他踌躇不展的难题。

    苏菡萏静静地等待着言怿接着说下去,可是言怿只是思索了一会儿,蓦然说道:“没什么,至少她不会伤害你。”

    许久苏菡萏微微抬起头,知道他不想再继续洛莲九的话题,她笑起来:“狐狸,唱支歌给我听吧,就像小时候一样。”

    言怿愣了愣,看着灞水边尚在抽条的柳树,树枝在清晨的骄阳下微微闪着金白交织的光芒,如烟却又如雾,他看得几乎入神,曜石一般的眸子间羽一样的睫毛微微浮动。

    言怿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又悠游自在地低唱,声音低沉的却有安抚人心的魔力:“和风拂叶响声碎,微光添妩媚,清月何照长桥柳,莫问郎君何时归……”

    苏菡萏顺着言怿的目光看着那层层叠叠的柳烟,静静地听着他小声地哼着,她转头看着他,突然觉得,如果一生就这般了结,似乎也不错。

    言怿笑了笑,看着一动不动的她,正对上她明亮的眼睛,笑着问道:“好听么?你可会这首歌?”

    苏菡萏说道:“好听倒是好听,但是我没听过。这曲子像是离别又像是母亲哄小孩子入睡,姑姑从来没有哼过。”

    言怿见她如此回答,凝视着苏菡萏说道:“这也是我的一位朋友唱给我听的。”

    苏菡萏好奇地问道:“是谁呢?”

    言怿笑了笑,彷佛轻松起来,他缓缓说道:“一位故人罢了。”

    苏菡萏见他不说,倒也没有什么兴致,她素来不喜音律,对曲子半点提不起兴趣,言怿的那位故人,大概如洛莲九一般能歌善舞吧。

    言怿看了看眼前的柳树,笑了笑:“时辰不早了,再晚了澹台兄也不会等我了,娃娃,楚地桃花灼灼,与你共赏。”

    苏菡萏笑笑,折了一支柳条给言怿:“折柳送别,也算雅兴。”

    言怿看着她折的那光秃秃的柳条,缓缓说道:“本来以为是鹅黄的,没想到现在发现,这柳条竟是碧色。人便如这柳条,人前人后不一样,熟识前与熟识后不一样,他人的眼里与自己的心里也不一样。”

    苏菡萏轻笑出声,以为他还在反对自己与洛莲九走得近了些,方要辩白几句,言怿却翻身上马,招呼着言明,在鹅黄的柳烟中轻轻起程。

    那碧色的柳枝在一片柳烟中,也渐渐分不出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