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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儿开了这家酒楼,有了安身立命之法,渐渐地,想起从前的那个自己,反倒觉得陌生。柳儿知道大人重情,说要娶柳儿,也是为了报恩,柳儿也想过了,大人将柳儿赎出来、又对柳儿多有照拂,若单单只是还恩,柳儿以为,您已经还清了。”
茶汤清清,卫初宴的对面,并膝坐在那里的女子显得娴静极了,她勉强对卫初宴笑着,眼眶因为哭过而通红。
果真如此,原来袁姑娘真的不愿意与她成亲了。自己的猜测成了真,卫初宴倒没有特别伤心,只是......她还是怀疑袁姑娘身上出事了。
“袁姑娘,你是不是有什么难处?”犹豫再三,卫初宴还是问出口了。实在是不能让她不多想,这姑娘一年前还隐隐约约对她表达过爱意,纵然人心善变,可短短一年的时间里,真的会变化的如此之快吗?而且刚刚袁姑娘分明还哭了,若非心中有事,又为何情不自禁地哭泣呢?
她的追问令袁柳儿霎时又有了泪意,袁柳儿急忙低下头,揉了揉发酸的鼻子,将那泪意止住,轻柔而坚决地道:“真的没有。大人莫要多想,这是柳儿自己的决定。柳儿已想的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不必再在柳儿身上劳神了。”
她端起酒杯,做了个请的动作:“这一杯茶,便当作是酒,柳儿敬大人一杯,祝贺大人回到长安。”
卫初宴本来还想问的,然而袁姑娘已不愿再继续这一话题了,她也不好去逼问,便也端起了酒杯,与她碰了一下,喝掉了。袁柳儿又给她倒了一杯茶水:“这第二杯,柳儿敬大人官路亨通。”卫初宴又与她碰了。
然后又是一杯。
“这第三杯......柳儿敬大人的情深义重,愿大人早日寻到红颜知己。”袁柳儿说着,又是勉强一笑,她可能也不想让自己这般难看的,只是实在藏不住。
卫初宴一怔,本想说些什么,袁姑娘的杯子却已凑上来了,她犹豫片刻,还是与袁姑娘碰了:“谢姑娘吉言。”
袁柳儿一口喝干,仿佛那真是酒液一般,末了拿绣着一枝寒梅的手帕擦了擦嘴角,想了想,还是意有所指地对卫初宴道:“其实也是柳儿瞎操心了,以大人之才识风姿,定是有许多人恋慕的,也许过不得多久,柳儿便要去喝您与哪位贵人的喜酒了。”
那位帮助她的贵人,袁柳儿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人,但她至少知道,能够轻轻松松便令她一家人都脱离奴籍、又随意“扔”那么多银钱给她置业的,绝不是一般的官员,极有可能是哪位勋爵吧?
而这样的一位贵人,又为何如此关系卫大人的后宅家事呢?若那位只是卫大人朋友或是同僚,其中可有许多事情说不通。但若说是贵人自己看中了卫大人,不愿卫大人娶她袁柳儿,这事情便清晰了。
罢了,这种天上的星辰一般的人物,本也不该是她这样的人能够肖想的,她便只当那是一个梦罢,至少在梦里,卫大人对她温柔过。
话已说到这份上,卫初宴也不可能死缠烂打,又因为两人之间已变得有些尴尬,因此她们很快便结束了聊天,袁柳儿也没有主动约好下一次见面的时候,这还是她第一次这样,其中隐含的意思就是日后不要再见了。卫初宴明白,她感受到了袁姑娘的决然,叹息着出了雅座,喊了正与虎子聊天的海棠过来,便打算离开了。
虎子见他们聊完了,自己就麻溜地往楼下去了,这时候客人渐渐多了,他也要去做事的。卫初宴她们倒是走的慢,还没走几步路,下边就跑上来一个丫鬟,见到卫初宴,好似很惊讶似的,顿住脚步喊了声:“卫大人?”
卫初宴冲她一笑:“绿儿姑娘。”
这是袁柳儿的丫鬟绿儿,先前卫初宴*屏蔽的关键字*,便是这个丫鬟陪在袁柳儿身边,卫初宴给袁柳儿赎身的时候,一并将她赎回来了。也亏得绿儿不是罪奴,否则她可没有第二个名额。
“还真是您呀,您回来啦!这真是太好了!我们小姐她——”
“绿儿!”绿儿本来兴奋极了,想要与卫初宴说说自家小姐,这时袁柳儿也推开了门,见到她与卫初宴说话,便严厉地喝止住了,又冲卫初宴歉意一笑,将小丫头拉到了雅座里,又关上了门。
“不是教过你了么,再遇上卫大人,便得保持距离了。”
卫初宴她们还未走远,以卫初宴的耳力,其实能够隐隐约约地对里边的动静听个大概。她也听到了袁柳儿的这句话,神情一瞬间转为疑惑,拉了下海棠,停在了原地。
“哎呀小姐!您盼了一整年了,才把卫大人盼回来的,您真的甘心就这样了?您甘心,绿儿可不甘心,您已经够苦的了,好不容易寻到一良人,真的便要放手吗?”
被小姑娘的话戳中了心事,袁柳儿的眼中泛出一些凄苦来:“可是不放手又能如何呢?贵人便是贵人,我既已受了那位贵人这般多的恩德,又如何能够出尔反尔,再去接近卫大人呢?”
“小姐......”
“何况,若是我真的敢违背约定,你以为贵人还会容我这小跳蚤蹦跶吗?贵人只需要动动手指,便能碾死你我了。”
袁柳儿说罢,绿儿不说话了,外边,卫初宴听了个全,手指一下子抓紧了。
贵人?哪位贵人?果真有人在对袁姑娘施压?
一瞬间,她脑中闪过好几个人选,其中有曾通过徐老向她暗示过心意的徐邵景徐公子,有御史台想给妹妹嫁给她的同僚,甚至于,她也想了下是否会是自己家里人又开始作妖了。
不,不会是卫家人。他们若是知道她要娶妓子,恐怕会乐得放鞭炮庆祝,又怎么会多加阻拦呢?
心中划过许多想法,卫初宴还未理出个头绪,便又听里边袁柳儿道:“而且......你还记得那一日来我们聚福楼*屏蔽的关键字*的那些混混吗?我们不是因为被闹的没法子,而去寻了贵人吗?贵人那时说帮我们解决,后来,竟然是大理寺亲自前来抓人的。”袁柳儿自然不是直接见到了那位贵人,她只见到了对方的奴仆,可是纵然是奴仆,对方的气势,却比一般的大人还要强呢,这也是令袁柳儿忌惮的一点。
“那可是大理寺啊,能使唤得动大理寺的人,普天之下,又有几个呢?我甚至怀疑那位贵人是不是哪位皇亲国戚。所以绿儿,以后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我与卫大人,只能说是有缘无分,若是细细掰扯的话,因着救了卫大人,我得到了如此丰厚的回报,该知足了。若是还纠缠下去,就真是恬不知耻了。”
大理寺?皇亲国戚?
卫初宴脚步摇晃了一下,海棠在一旁眼尖地看到了,急忙扶住了她,疑惑地问她:“小姐,你怎么了,怎么停在这里不动了?”
卫初宴咬了咬牙,眸色愈发幽黑,仿佛有一个深不见底的寒潭一般。她在那里又站了片刻,听到里边的人好像要出来了,这才拉了一下海棠:“走。”
脸色铁青地进了等待在外边的那辆马车,回家的路途中,卫初宴一直在想着方才自袁姑娘口中说出来的那几个词。
她的心中,渐渐地有了一个人选。
不是徐邵景,不是什么要把妹妹嫁给她的同僚,也更加不是卫家的哪个人。她怀疑是陛下!
陛下。
其实仔细想想,这并不是不可能。陛下是有过“前科”的,她派人去查过自己,还假借关大夫之手给自己送过药。若说陛下会插手她的亲事,卫初宴本来是不信的,但是,现在想想,又由不得她不信。
她还记得那日陛下得知她要娶袁姑娘时的错愕与震怒,陛下那时也劝说过她,话里话外,都是不赞成这门亲事的。是了,袁姑娘是青楼出生,陛下看不上袁姑娘,而她恰恰又入了陛下的眼,陛下会加以阻止,也像是陛下的性子。陛下的眼里,可不就是容不得一粒沙子吗?既然她入了陛下的眼,陛下又怎么会愿意自己看重的大臣有一个青楼出身的妻子呢?
而且,这手段也像是陛下的,极利落、极有力。看看,她不过是刚刚离开,陛下便给了恩惠,让袁姑娘不得不搬走了、不得不违背了她们的约定!
是了!一定是这样的!
眉头越皱越紧,心情也愈加难过,马车穿过人群往家中行去时,卫初宴忽然掀开车帘,喊住了车夫:“先不回府了,送我去皇宫。”
车夫惊讶:“这时候去皇宫吗?”
“恩,去皇宫。烦劳快一些。”
“好嘞。”
马车于是掉了个头,东穿西转地,往皇宫的方向行去。车内,海棠揪紧了手帕,疑惑问道:“怎么忽然要去宫里呀?小姐,你这个样子,好去宫中吗?”
卫初宴看一眼身上的衣裳,因着要拜访袁姑娘的关系,她今日穿的还算正式,是一件月白的直裾,然而,这是常服,平日里可以穿,要入宫觐见的话,的确有些不够庄重。
不过......
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卫初宴摇头道:“便这样罢。”
她实是等不了回去换好官服再过去了,她实在不懂陛下为何要这样!她不是提线玩偶,实在不愿意让陛下这样摆布!
海棠偷偷瞄了她好几眼,见她神色阴沉沉的,虽然即便是这样也没有大声发火,但她也知道,小姐恐怕是因为什么事情生起气来了。也不知究竟是什么事情,明明出门的时候还好好的,而且,不是见了袁姑娘吗,刚刚喊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偏偏就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人就不对劲了,还忽然要去皇宫,这与皇宫又有什么关系?
海棠也生出了一肚子的疑问,但她知道小姐在生气,也不敢去打扰。小姐脾气那么好、那般的温和,也不知道是谁,把她气成这样了。
到了宫外,卫初宴喊住马车,让车夫载海棠回去,自己则疾步朝宫中走去。她还带着陛下给的令牌,是以,虽然未穿朝服,宫中的侍卫盘查以后,还是放她进去了,卫初宴便一路往甘露殿去,行了小半个时辰,途中见到了几个熟人,她强压着火气,与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对方也惊讶她的回归,但因是在宫里,也没有敢停下太久,都是简单说上几句、然后约了喝茶或是去府上拜访,便先别过了。
说来也怪,原本,和那几人寒暄过后,卫初宴的心情已渐渐平复了,然而,等到踏入甘露殿时,她心中的那股火气忽地又窜上来了,怎么压也压不住。到了这里,自然有宫人迎了上来,问清楚她的来历,本来很疑惑为什么外臣没有经过召见竟然敢来到这里,但当卫初宴出示了御赐的令牌时,宫人便不再拦着她了,而是一路领着她往里走,便走还便同她说话:“大人来的巧,陛下这会儿正在御书房呢。不过,听说陛下刚刚发了怒,若是您不急的话,最好是不要撞刀口上了。”
这位大人既然能有御赐的令牌,自然前途无量,宫人也想结个善缘。而且,主要也是因为,卫初宴是主动过来的,不是被召见的,否则宫人即便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把陛下要召见的人劝回去。
卫初宴谢过他,还是没有打算离开,反而还走的更快了些,宫人被逼得在前边一路小跑,到了地方已气喘吁吁的,心中叫苦不迭。
“大人请稍后,我去禀报一声。”
宫中有着严格的等级,卫初宴见到,这宫人过去了,点头哈腰地对着御书房外的那两名侍卫说了些什么,其中一名侍卫便往卫初宴这边看了眼,好似认出了她,便点了点头,进去禀报了。不多时,高沐恩先于侍卫出来,一见到卫初宴,便露出了和善的笑容:“卫大人怎的来了?”
说着,他的目光在卫初宴身上巡视了片刻,将疑惑藏在了心中。
卫大人怎的穿个常服便来了?这若不是陛下爱重她,她还想走着回去?奇怪,以卫大人的性子,不应该犯这样的错误才是。
他自是不知道,卫初宴这时都快给气昏了。任谁在外边为国君抛头颅洒热血,回到家中却发现国君连她的后院都伸了手来,还硬生生地拆掉了她一段姻缘,将她当做提线木偶一样摆布,都要暴怒。
卫初宴做不来那大喊大叫的事情,然而,这并不是说她便不愤怒了。她是很愤怒的,愤愤然若火山,隐而不发而已。
“劳烦大人,初宴想求见陛下。”
“这有什么劳烦的?卫大人客气了。陛下正在里面呢,听见你过来,别提多高兴了。让我立刻出来迎你,可叫我这同样做臣子的羡慕。”
“高大人说笑了。”
“这边请,卫大人。”
两人一同往御书房去,进得门去,卫初宴才发现里边跪了两个大臣,因为他们俯身跪着、额头几乎贴在地上,卫初宴一时认不出他们是谁,不过,看官袍上的仙鹤图样,也知道是朝中大员。
地上跪着两大臣,陛下也没有出言训斥,而是在那批阅奏折,一本接一本地批着,卫初宴进来时,她正批完一本,这时才停住了笔,对着地上的大臣淡淡道:“出去。”
没有说起身,那两位大臣只得跪行着出去,看他们挪动的模样,应是跪了很久了,以手撑地才没有倒下。这样一步一步挪到殿外,又在走廊处跪着了,高沐恩去看了,而后关上门,回来俯身对陛下说了句话,又出去了。
赵寂这才凑奏章中抬起头来,看向卫初宴,这一看,便绽出一个笑容:“怎的穿成这样便来了?当孤这是你家了?”
话语之中有些亲昵,一点儿也看不出先前两人曾不欢而散过。卫初宴看着她灿烂的笑容,愣神了一下,一时无法将那个控制欲极强的帝王与眼前这个明媚的姑娘联系起来,但是她又想到方才陛下还在教训大臣,看起来那般的威严冷酷,谁又能知道,她接下来又会这样呢?
王者,凶也,狡也,无情也。比狐狸还要狡猾上一万倍,这样才能统御群臣,与那些修炼了千年的狐狸们过招。
卫初宴神色凝重地站在那里,也不接陛下的话,只干巴巴地道:“陛下万安。”然后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等到陛下让她起身,她就木头一样杵在那里,偶尔拿冷冰冰的眼神看着陛下。
赵寂几乎是立时便察觉到了她的不对劲,顿时皱起眉来:“你怎么了,跑来这里与我摆什么脸色?”
她其实觉得很有些新奇,要知道,即便是她对卫初宴动手的那几次,这女人也没有用这种类似恨恨的眼神看她。
这样的卫初宴,虽然看起来有些讨厌,但是,啧,确然鲜活了许多。赵寂又勾了勾嘴角,眼中还有笑意。
因着这分鲜活,赵寂就不打算追究她的大不敬之罪,然而,卫初宴这一次还真是来“挑事”的,她憋着气呢,是来与陛下理论的,很快,她就让赵寂笑不出来了。
“陛下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听过。”赵寂敛起了笑,审视地看着她:“你跑过来,便是为了对孤说教?”
“臣不敢。臣只是正被一件事情困扰着,想请陛下定夺。”
赵寂坐直了身体,也不再玩笑似地敲击桌面了,只缓缓道:“说说看。”
“臣的后院,养了一只雀儿,本来安安生生,然而,前日却跑进一个人来,对臣说,这只雀儿只是一般的家雀,可能还曾被啄落过羽毛,光秃秃的并不好看,想让臣将雀儿丢掉,不要养在后院。”
赵寂隐约察觉到了什么,神情更是严肃:“哦?”
“陛下以为,臣该如何做?”
赵寂哼笑一声:“你想如何做?”
卫初宴也冷笑:“臣自然是不愿的。臣的雀儿,好好地养在臣的后院,本来不关旁人的事,偏偏就有人要来横插一脚,揪着雀儿的秃羽不放,却不问问臣自己究竟愿不愿意养。您说,臣能高兴的起来吗?”
赵寂知道她在这里指桑骂槐个什么,皱眉看她半晌,斥道:“卫初宴,为了一只雀儿,你胆子大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