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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风云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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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样洁白无瑕的雪,上官世子一生只见过两回,此时这场沉默的雪算一回,当了三年质子返国时,百里军官备的那场接风宴,恰巧也是个雪夜。

    “竟然劝不动他,本卿能做的,大概只有陪他一道忍受寒冷了……”

    也不是第一回,也不是最后一回,上官潜意识里当是历练了。

    云靴陷入雪地,位至出水线时,终于见屋顶上的蓝袍有了动静,云生守望着四方天地,发现它大的能容纳下一切生灵,和所有的罪恶。

    双目蕴含着世间最特别的能量,云生身体向后微倒,不知是角度问题还是错觉,上官隐隐觉得云生的嘴角有些上扬,似乎在笑……

    画面真是又美又诡异,可看久了,心头莫名会笼着悲怆。

    “云生很小的时候,就时常思考一个问题,整个邺国已算得上是败絮其中,为何苟延残喘这么多年,却迟迟没有灭亡。”

    是在变相咒自己的国家,上官征衣眉山起伏。

    这种高深莫测又掉头发的问题,上官小的时候也想过,生来游走于权力的巅峰,对官场上的所见所闻,感触同旁人多少有所出入,日日打交道自然而然便生了疑惑。

    小上官坐在书案前,油织灯亮了一宿,得上天眷顾终是想通了,避免日后少走了很多弯路。

    反国家,等于反高权,可这高权正是自己,难道要推翻自己吗,前朝亦无古例可循,这岂不是滑天下之大稽,站在小上官的立场他无法做到。

    换一种思路,朝纲混沌,百姓辛苦劳作供养着皇室宗亲同世家大族,国家有难,首先挺身而出的该是万民养着的这些人,这是他们的使命,不然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反国与救国只在一念之差,后者无疑比前者要难的多,一旦心中有了信念,便神魔不惧了。

    而云伴读自小生活的阶层更接近于现实,二者可谓云泥之别,触目可见民间疾苦。

    “父亲位列九卿,评遍大邺各路才子高士,无不一语成谶,他对汝也有短短的一言,”上官征衣语气平静,半点没有移开视线,“少机警,轻世故,极谙御势之术,他日一人可独步天下。”

    注视屋顶上的少年,一字一句冰冷到不近人情:“汝脚下站着的土地,是邺国的国都,它是一座很伟大的城市,没有律法,任何秩序也会崩塌。

    “本卿亦是国中人,将此大逆不道的言论揭发乃是天职,一字不落的转述与父亲,他身为清流之首,按大邺律法,此罪当以大不敬论处,后果是弃世。”

    上官义正言辞,该发声时他从不退缩,竟降大邺,应当爱它敬它,这是上官的信条。

    于公,身为御史世子,他要为这个身份负责,站在天平的适当位置说出符合身份的言论。

    于私,同是生而为人,情感和思维是上苍赋予,即使天子也无法剥夺这项权利。

    上官缓了缓语气,对视屋顶上的小雪人:“国家本身没有错,大邺无罪,旧安生是大邺的人,死为大邺的鬼,竟然生死皆摆脱不了它,不如尝试爱它。”

    晓之以理前戏到此为止,上官征衣向云生张开双手呈怀抱状,不厌其烦道:“还没感觉到冷么?听话,本卿会接住汝。”

    小雪人的瞳子里升起几丝温度,身体似乎一瞬间感受到刺骨的寒冷,借着屋顶建筑的力起身。

    “大邺不是我的家园,可……我的家园在哪呢,姐姐离世归根到底是这个世道的错。”

    云伴读其实是一个很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云青她死在执念,本应无人可怪,无人可诉。

    原计划是用同样的方法下楼,就是不让上官接到。

    天晓得雪太滑,云生是滚下去的,轻功都没来得及使出。

    整个身体在迅速下坠,太久没有尝到失重的感觉,倘使接了一道暗令,执行时体会到这番滋味,而今早成一具尸体了。

    在屋顶上贴着雪滚了四五圈,云生闭上眼睛,电光火石间跌入一个怀抱,他不愿承认这比姐姐的怀里还要温暖。

    国子监里严格要求监生掌握六艺,其中包含射、驭,顾名思义,即射箭同驾驭车马的技术,以此锻炼体格。

    而每逢考试,上官是毫无悬念的前三等,可知接住一个云伴读,不至于双手直接残废。

    云生睁开眼,有些倦意,双手已然圈住上官征衣白皙的脖颈。

    上官最怕旁人弄他脖颈了,上面很痒,但得忍着,似乎忘了身在冰天雪地的寒冷中,心跳的厉害,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不怎么好意思地低下头想要看看怀里的人,可云生缓缓阖上了眼睛,惨白的薄唇没有一丝血色。

    “我直到今日才恍然觉得,姐姐是真的去了,”他长长的睫毛轻颤,投下一片阴影,“往年她过生辰,总是我守在她身边,擀长寿面……我想她了,但来晚一步。”

    云青是一个称职过了的姐姐,被老鸨随意埋在城郊的乱葬岗里,先一步预见自己结局的云青,对楼里姑娘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千万别让弟弟知道她死了。

    大抵是这座无情的楼里,最会照顾人的姑娘,底子好却从不与别的姑娘争排位,死后落得个无人替其收尸,只剩一段白绫裹着身子的地步。

    丧亲之痛,上官在五年前已独自经历过了,今日称得上是感同身受。

    从悲痛中走出来,云生见上官征衣神情有些怆然,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眨了两下眼,又是一派疏远。

    两个男子搂搂抱抱姿势有些引人误会,深门大院里最不缺的,就是一颗八卦之心。

    毕竟大家整天闷在府中,该吃吃该喝喝有活干时干点活,最需点劲爆秘闻给大家提高斗志了。

    这是上官征衣第一回抱男子,感觉还真有些奇怪。

    这是云生第一回被男子抱,感觉像是被登徒子占了便宜。

    “世子好定力,还能坐怀不乱。”云伴读淡淡地掀了掀嘴角。

    上官绷着脸欲辩解些什么,突然脖上一紧,是云生借了一下力,从上官怀中挣脱了。

    着地理了理衣容,表面神色自若地走远了。

    雪地里遗落一只木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