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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溪村离县城的远近跟东留村离县城差不多,方铮精力及不上龚强,两人于是雇了辆牛车。
方老头被留在方家这事如今小溪村大部分人都知道,方家大姑曾溺死过两个侄子的事全村都知道,他们还曾感叹方家老头的宽容,也不齿方家老头子的窝囊。
若是他们村里任何一家发生了这种事,别说老死不相往来了,哪怕是亲兄妹,他们也会上门卸了方大姑两条腿的。
可这方老头不过几年时间没登潘家大门,后来还不是偷偷摸摸的来,方大姑还曾跟村里的人炫耀,说是她兄弟待她可比亲儿子好多了,他兄弟都能把亲儿子的吃食给端过来给他。
虽方老头不常来小溪村,可小溪村的人对方老头却是熟识。
如今一辆牛车停在潘家门口,许多村民都放下手里的活,过来看看,冬日活不多,那些闲着的更是不会错过。
下来的是方铮跟龚强。
小溪村的人认出方铮就是上回送方老头过来的人,也是方老头家里那个做学问最好的儿子,至于龚强,个头高,身材粗壮,那拳头若是握紧了,肯定能打死一条狗。
胆小的村民急忙往后退。
若是这人来找潘家麻烦的倒是好,若是来帮着潘家的人讨说法的,他们可都脱不了干系的。
“三郎,三郎啊,你可算来了,姑父跟你说,你爹绝食这事跟我没关系,我每天可都多喂了他一碗粥,不信你问问发财跟进宝。”潘老头上来就撇清。
发财跟进宝已经瘦脱了形,几月不见,也早没了曾今的跋扈嚣张,两人都缩在潘老头身后,听到潘老头的话,脑袋疯狂点动,生怕点头慢了点就会挨打。
“小孩子是不会撒谎的,三郎你看,我真没骗你。”潘老头讨好地看着方铮。
方铮扫了一眼潘老头,直接问:“他呢?”
“在,在屋里躺着呢。”潘老头指着西南屋,又说:“大郎跟他媳妇都在,两人正劝着你爹呢。”
潘老头嗓门大,他这一吼,小溪村半个村子都知道方家老头子绝食了。
多数妇人听到,暗暗骂了一声该。
男人更多是好奇这方老头为啥要绝食。
都说好死不如赖活,这方家儿子这么有出息,要是把他们换做方老头,他们可不愿意死,儿子以后出息了,他们就是不能动,这日子还能差到哪去?
方铮带着龚强进了西南屋。
方大郎正红着眼睛小声劝说方老头,周小花则麻木地站在他身后,看周小花脸上还有遮不住的青紫,方铮就知道方大郎肯定是将方老头绝食这事怪到了周小花身上。
按秦淑芬的话说,最近这段日子周小花来潘家勤快,若不是她说了什么,又或是做了什么,方老头怎会自杀?
若是以往,方铮还能提点方大郎几句,他会告诉方大郎,方老头自杀这事跟周小花并无关系。
要知道周小花如今能回方家已经是万幸了,若她不想合离或是被休,就不敢惹怒方家人。
可方大郎像极了方老头,一样的愚蠢没眼界。
“三,三郎,你来了。”听到脚步声,方大郎起身,胡乱擦了擦眼角。
方家分了家,按理说方铮是可以不管方老头的,可方大郎慌张,他从没遇过这种事,也不知道若是防老头真死了,他该怎么办。
方大郎一人还撑不起一场葬礼。
方铮没有开口,他走到床前,见方老头双目紧闭,面上颧骨突兀,嘴角颤抖发紫,他听到了方大郎的话,身子开始颤抖。
这么些日子下来,方老头对方铮起初有怒意恨意,现在更多的却是惧意。
“为何要寻死?”方铮进门第一句便问。
被子下枯瘦干瘪的身子如筛糠似的抖动。
“为何要寻死?”方铮又平静地问了一句。
屋子里的人甚至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咯吱声。
“三,三郎,爹他肯定是想家了,要不,咱把爹接回去吧?”这也是方大郎方才劝说方老头时应承下来的事。
他似乎又忘了答应方蒋氏的事。
方铮压根没理会方大郎,他一抬手,直接掀开方老头身上的被子。
整个人逼近方老头,压着嗓子又问:“对方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你不顾我跟二哥也就罢了,大哥可是一直对你感情深厚,你倒是狠得下心。”
没有了被子的阻隔,方老头身上刺鼻难闻的味道窜了出来,哪怕是一直面色严肃的龚强,都忍不住皱了眉,不解地看向方大郎。
大郎两口子不是日日都来看方叔吗?
为啥方叔还这般狼狈?
方大郎急忙捡起被子,慌乱地朝方老头身上盖,“三郎你这样会冻着爹的。”
“既要绝食而死,还会在乎冷热?”方铮嘲讽地盯着床上双眼紧闭的人。
干枯的手死死抓着被角,方老头始终没睁开眼。
“三郎,方才我劝爹了,爹肯定是一时冲动,以后不会这样了。”屋里气氛已经僵硬到极点,方大郎小心地看向方铮,试探着说。
“大哥,你说话从来都不过脑子的吗?”方铮陡然转向方大郎,他像是才认识这位大哥一般,神情中还带着好奇,“难道在大哥眼里是没有是非曲折的?是不是谁弱谁就有道理?”
“那大哥又是否知晓,他哪怕躺在床上动不了,却也是死不了的,可娘的身子却早就是外强中干,娘如今已经无法下床。”方铮看着方大郎,问:“大哥你怎么看?”
“怎,怎么会这样?”方大郎被方铮这一连串的询问惊的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他眼底透着慌乱,“娘,娘在家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到了县城就病了?”
虽是无心的回应,却让方铮觉得齿冷,“照大哥的意思,娘是被我苛待病了?”
“我,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方大郎眼神闪躲,不敢直视方铮。
“在旁人看来,大哥老实木讷,最孝敬爹娘,可大哥真的将娘放在心上过?”方铮心里并无多少波动,“娘每日都会胃痛,大哥可知晓?娘日日吃的少,大哥可曾在意过?是不是在大哥眼里,娘强撑着干了所有活,就是身体康健?”
“不是的,我,我是真的不知道,娘她——”方大郎心里惶恐,这比方老头当日厥过去还要惧怕。
方大郎不敢想象,若是没有方蒋氏,方家人该如何?
这个家就真的散了。
“我去看看娘。”方大郎起身,就要往外走。
得知方蒋氏生了重病,一直默不作声站在方大郎身后的周小花低下头,差点就压不住翘起来的嘴角。
突然感觉到头顶一阵不适,周小花抬头,对上方铮冰冷戳人的视线,她慌乱地低头,嗫嚅道:“我也去看看娘。”
“大哥大嫂不用着急。”方铮看着两人着急离开的模样,眸子更冷了,他视线重新落在方老头身上,“事情总要一件一件解决。”
被戳穿了心思,方大郎不敢反驳,灰溜溜的领着周小花回到方老头床边,“三郎,我就是担心娘。”
“以往都能对娘的不适视而不见,又何必急于一时?”方铮如今对上方大郎,是一点情面都不给他留。
被方铮一连串的打脸,方大郎原本心虚,可到底是被方铮尊重了这么多年,方大郎心底还是有微弱的身为兄长的自尊,“三郎,你何必如此?娘生病是我的疏忽,可你跟二郎就没责任了吗?咱们都是娘的儿子,都应当好好照顾娘。”
方铮抬眸,望向方大郎,淡淡吐出两个字,“是吗?”
仅仅两个字,方大郎强撑起来的硬气就被这么打散,他缩了缩脖子,“三郎你放心,娘吃药若是需要银子,我不会不管的,娘花费多少,我们兄弟三人平分就是。”
方大郎没去过县城,更不知县城的药价要比镇子上高出许多,他以为县城的药费哪怕贵些,也贵不了多少。
方大郎仅有的认知也不过是镇子上陶老医馆内的药价。
殊不知,陶老是看在方铮的面子上,从不赚方家的钱。
“呵——”方铮笑了一声,“既然大哥这般说,我若是不让大哥出些力出些银子,反倒是把大哥当外人了。”
论说话之道,十个方大郎也及不上一个方铮。
“三郎你这么想就对了。”方大郎总算是找回了身为兄长的优越。
自打进了门就一直沉默的龚强看傻子似的看着方大郎,他一向不喜欢方大郎的性子,可以往也想到方大郎竟是这般鼠目寸光,自以为是的。
这毕竟是方家家事,龚强不好插嘴,他知道方铮不会吃亏就成。
只听方铮下一刻说道:“娘这回的药要吃七日,这七日的药钱共五十两,大哥,我们兄弟三人,分下来,一家应当出十六两多,因着娘一向待我最好,你跟二哥便一人出十两,余下的我出。”
“这,这么多?”方大郎傻了。
十两银子!
他一年都赚不到。
“大哥许是不知道,娘这病非同寻常,用药也不是普通风寒药可比的,若是大哥不信,可以去县城的医馆问问。”
“可是我记得几年前娘也是有胃心痛,还是三郎你给娘去抓的药,那时药没用这么多。”方大郎小心看了方铮一眼。
“大哥也说那是几年前了,如今是什么时候?若我当日抓的药治好了娘,娘今日又怎会再次复发,且比上回还严重的多?”方铮忽的上前一步,直迫的方大郎朝角落里躲。
“这,这——”方大郎无地自容,海口是他刚夸下的,“我,我实在没那么多,家里一共还有不到二两银子,三郎你先拿去。”
说着催促周小花,“你快些回去拿银子。”
提到银子,方大郎倒是没胡说,他全部家当拿出来也才一两多,这些银子他自己收着,周小花是知道放银子的地方。
“他爹,家里统共就这么点银子,全拿出来?”周小花小心地问。
她再不敢跟以前一样阻止方大郎。
“让你拿你就去拿!”方大郎狠狠瞪过去。
周小花缩着脖子,却没有走,而是祈求地看着方铮,她巴望着方铮能开口,不要他们那一两银子了。
方铮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周小花这才慢慢挪向门口。
“三郎,剩下的我会想办法,只要娘没事,花多少都成。”方大郎又开始说大话。
“那我就等着大哥的好消息。”方铮却不再提醒,反倒催促,“娘这病等不得。”
“我知道,我知道的。”察觉到方铮语气不再紧绷冷凝,方大郎松口气,竟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
兄弟两说话的时候,方老头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他张嘴,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方铮却看懂了他的眼神,“爹是想问娘如何了?”
方老头僵硬地点动了一下脖颈。
“倒是难得,娘与你一起几十年,你从未在意过娘,如今娘身子不好,你才露出点忧虑,这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了。”
嗬嗬——
方老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呼哧声。
“娘既已与你分开,她的生死便跟你无干。”方铮的话不留一丝情面。
不管是方老头或是方大郎,跟方铮对上,从来都是被打击的体无完肤,方老头一脸的生无可恋,这让方大郎心又有些软了,正要开口时,方铮扫了他一眼。
他顿时忘了要说的话。
“现在可以说了,到底是何人劝爹你不要命的?”娘跟娘子还在家里等他,方铮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人身上,他又问。
方老头再次闭上眼,不打算配合。
就在屋里几人以为方铮还要继续想法子撬开方老头的嘴时,却见方铮竟抬脚朝门口走,似乎过来一趟只是单纯的问一遍,并不在意背后之人。
只是,待人到了门口时,方铮这才又开口,“大哥,若是他再寻死,莫要阻止他,只要不是预谋杀人,官府便不会拿我们,大不了我三年后再考,不过三年罢了,说起来我还要多谢劝说爹的那位,本我想着便是我考了举人进士,以我年纪,皇上不会委以重任,可三年后却不同,这三年时间我能做许多事。”
“至于他,死便死吧,以后不管是天上还是地下,他总能见到我飞黄腾达,也能见到我娘安享富贵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