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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城主的巡礼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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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10日-伊维尔伦上界-城主办公室。

    “国务尚书阁下,这里有封给您的信,是艾德娜小姐写来的。”

    一名身穿伊维尔伦青色文官服的书记走进室内,手里捧着一封标有“国务尚书亲启”字样的信件。闻言,办公桌后的国务尚书克莱德尔-契拉蒙抬起头。一旁的大神官法利恩-罗塞接到他的授意,上前将信接了过来。

    罗兰离开之前,任命国务尚书暂代城主之位,大神官做他的副手。照理说,让大神官做城主副官是有点不合身份,但法利恩是罗兰的心腹,即使没有出任任何官职,实际权限却比克莱德尔大得多,许多重要政务还必须征询他的意见。幸好法利恩为人谦和,又敬克莱德尔为长辈,两人在处理事务上维持着融恰的关系,没有出现抵触,这也是罗兰放心将上界交给他们的原因。

    伊维尔伦国务尚书克莱德尔今年五十八岁,在上届城主马修-福斯在位期间担任宰相的职务。现任城主罗兰上台时,大权独搅,废除宰相,改立国务尚书,让丢掉官职的克莱德尔担任。国务尚书的权限当然不能与宰相相提并论,但也是相当重要的职位,有协调领导整个官僚机构的职能,而放眼宫廷,最适合这个位子的就是克莱德尔这个拥有广大人脉和极高人望的老臣。这也是克莱德尔身为上届城主的心腹,还能在现任城主手下当差的原因。

    挥退书记,克莱德尔毫无顾忌地当着法利恩的面撕开封口,取出信纸。他很清楚,所有标明给他的信,其实就等于是给法利恩的。但大神官基于礼貌,还是退开一步,将视线锁定在国务尚书脸上。

    浏览完信件,克莱德尔布满皱纹的脸上登时浮现出忧心仲仲的神色,令法利恩感到一丝不安。

    “国务尚书阁下,出了什么事吗?”

    克莱德尔这才注意到法利恩没有看信,将仅写了短短数行字的信纸递给他。只看了开头几个字,法利恩脸上就露出和克莱德尔一模一样的表情。

    信上写的正是罗兰病倒的事,不过不是后来罗兰要艾德娜写的那封,而是他晕倒当天,艾德娜借了冰宿的纸笔写的。内容主要是医师的诊断,还有请示是否视罗兰的病情,送他回上界,中止巡礼。字迹十分潦草,看得出写信人当时的心情绝对称不上平静。

    恶感伤寒,高烧不退,有转变为肺炎的可能……法利恩紧盯着这行字,竭力控制动摇的情绪,深吸一口气,折起信纸,转向克莱德尔。

    “大人会突然病倒,多半是没有好好调理身体的关系。”

    “是啊,唉!早知如此,当初无论如何也要劝阻大人,不让他去下界才是。”克莱德尔叹息连连,“但现在说这些也无济于事了,大神官阁下有什么看法?”

    虽然法利恩现在的身份是临时秘书官,克莱德尔还是习惯称他“大神官阁下”。就像法利恩也称呼克莱德尔为“国务尚书阁下”,而非“代理城主大人”。

    法利恩一字一字道:“以属下之见,大人的病情不适合长途跋涉。”克莱德尔点点头:“不错,接大人回上界的法子的确不切实际,只是……让大人在那种边境小镇养病也实在让人不放心啊!起码应该到大都市去,小镇医师的水平太差了,而且那里恐怕一个白魔法师或神官也没有。”

    “这问题好办,赛罗斯镇附近的晴雪郡有一座不错的白魔法师学院,请院长派一位可靠的教师前往即可。”语毕,法利恩坐回自己的办公桌后,摊开信纸迅速写好委托信,塞进信封,拿起一只模样奇特的印章敲下。这是施予了识别魔法的特殊印章,用这种印章盖印的就是所谓的“魔法快递”。与一般信件不同,魔法快递不是通过快马或飞鸟这种看得见的交通工具传递,而是借由[信道]来往,只限于高级法师使用。[信道]就是[位面](注:即平面世界。一个四维世界对应一个平面世界,它是由一个古魔法师偶然发现,普及开来。因为已经定好座标,不用魔法达到十二段就可以使用,算是唯一大众化的空间魔法,虽然用途小了点),就像信箱一样。喜欢写信或身居要职的魔法师都会在里面开辟一个地址存放信件,没有地址也没关系,快递上的识别魔法会根据收信人的魔力波动锁定位置,返回四维世界,和平常的信件一起送到收信人手里。

    法利恩低声念了几句咒语,魔法快递就发出几下闪光,凭空消失。克莱德尔道:“大神官阁下,再给艾德娜副官回一封信,请她一等大人病情有起色,就劝他回来。”

    这回法利恩没有马上动笔,脸露犹豫:“以大人的脾气,只怕不会同意。”克莱德尔叹气:他何尝不明白罗兰的脾气?

    “话虽如此,我们为人臣子的,总得尽到规谏的责任。即使不能劝大人回来,也要知会一声满愿师小姐和艾德娜副官,多多照看大人的身体。”

    “是。”法利恩颌首,提笔写信。

    待书记将回信拿下去后,克莱德尔疲惫地道:“希望大人能体谅我等的心情。”他虽是前朝官员出身,但罗兰并不是通过篡位得到城主的宝座,而且将伊维尔伦治理得井井有条,远比马修还出色,所以克莱德尔心里,是非常敬佩这位主君的,他由衷担心着罗兰的病情。

    法利恩道:“国务尚书阁下,我认为我们也不必太担心,大人尽管有时候很固执,却不是个任性的人,真的撑不住,他一定会回来的,况且,还有冰宿小姐和艾德娜在他身边,不用我们说她们也会妥善照顾好大人。”

    “你说的有道理。”克莱德尔表示赞同。冰宿和艾德娜都是聪明稳重的女性,尤其是冰宿,的确没什么可担心的,换作朵琳,他就无法这么安心了。

    “对了,夫人那边,我们是否应该派人通知一声?”

    国务尚书这才想起伊维尔伦的城妃大人。其实,在罗兰外出期间,朵琳无庸置疑是这里地位最高的人,连法利恩和克莱德尔也必须听从她的指示。但是朵琳完全没有政治上的才干和资历,个性又软弱,根本担负不起管理整个宫廷的责任,她也没有这个意愿。所以,朵琳依旧和以前一样,成日待在寝宫里,甚至因为罗兰不在,连偶尔出来嘘寒问暖,端茶送衣的机会也没有了,以致大多数朝臣都快忘了她的存在,只有年轻的侍从们记得这位温婉安静,美丽纯善的城主夫人,想念她的一颦一笑,盼望罗兰早点回来,好解除夫人的“禁令”,也把另外两位美人带回来。

    法利恩眼神一冷,他至今仍对朵琳抱有一份怀疑,而且归根究底,罗兰染上风寒,就是因为喝了那碗毒药,导致抵抗力下降,不然以他的身体条件,哪会一到北地就感冒发烧?所以现在听到朵琳的名字,法利恩除了敌意,还增添了一份厌恶之情,当然表面上,他是不可能表现出来的。

    “还是不用了,自从上次受到惊吓后,夫人的精神状态就一直不太稳定,如果告诉她大人的情况,恐怕会令她忧心成疾。”

    “嗯。”克莱德尔一点不认为他是在危言耸听,朵琳的确就是那样的人。因为那次的事,她现在连厨具也不敢碰了,每一餐都坚持自己先试过毒后,再给丈夫吃,罗兰怎么劝她也没用;而且对周围其他出没的人提心吊胆。听到罗兰要去下界巡视时,她还当场昏了过去,醒来后不断哭泣,生怕丈夫就此一去不回,罗兰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哄住,顺利出宫,要是知道罗兰此刻正在一个边境小村里发着高烧,已经不堪刺激的朵琳十有**会吓出病来,甚至一命呜呼都有可能。

    唉,如此柔弱的女性,能够教育出一位合格的继承人吗?

    克莱德尔不禁皱眉。在个人观感上,他并不讨厌朵琳,可是站在伊维尔伦未来的立场上,他就无法接受她了。尽管朵琳举止有分寸从不干涉朝政,这点让臣子们很满意,但对她脆弱的精神,有识之士莫不暗暗摇头,担忧不已。

    接下来,两人重新回到政务中。中午时分,法利恩向克莱德尔行礼告辞,退出办公室,沿着长廊走向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兼休息间。

    身为大神官,法利恩在大神殿当然拥有专属的房间,而且比王宫的大得多也华丽得多,但在冰宿陪同罗兰离开之前,他每天上午教她魔法;下午到傍晚帮助罗兰处理文书,统合情报;直到晚上,才回大神殿做法术研究,所以他在王宫的时间反而比较长。

    经过庭院时,褐发青年突然停下脚步,四下看了看,走到一大丛薰衣草后面,食指在胸前划出复杂的图案,刚划完,一道无形的结界就以他为中心,无声无息地张了开来。这是为了防止窃听的音波障壁,即结界里的人说的话,结界外的人一个字也听不见。

    “楠,是你吗?”

    一布完结界,大神官就对着虚空开口。不一会儿,一个披着灰袍的男子凭空出现,恭敬一礼。仔细看,男子的身体不仅有点透明,而且像被微风吹过的水面般摺皱不定,原来是幻像。

    “阁下,两位满愿师今天一大早离开了西芙利村,似乎要远行。”

    “哦?”法利恩着实吃了一惊,他原以为神官打算将杨阳和昭霆藏一辈子;若他有野心的话,就在恰当时机将她们拱出来,但是他现在的行为,算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单独走的?”

    “不,有个少年陪同,但是那位神官没有去。”

    法利恩沉吟道:“知道她们的目的吗?”

    “目前还不确定。不过首都会议那天他们去了趟里那,在盗贼公会打听龙眠和闪空的下落,所以属下怀疑他们的旅行和找寻神器有关。”楠没有说出花了多大苦心和金钱才查出无名氏神官在盗贼公会探听的情报,只简单地承述结果。

    “神器?”法利恩的声音变得熬有戒心。楠续道:“属下还打听到,闪空现在在贝姆特城主手里,而我城的神器龙眠依然下落不明。两位满愿师虽是朝着北城出发,最终目标应该是西城和我城,只是,属下不明白她们为何要做这种事。”

    法利恩的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楠,[飞焰]可在卡萨兰满愿师手里?”

    “难道……!”

    “嗯,我怀疑绑架那两个满愿师和盗走飞焰的是同一个人,就是那个神官。”法利恩冷冷地道,“他身为圣域唯一的幸存者,知道最多的传说真相,自然不会做出没道理的事——五件神器,就算不是满愿石,也肯定和满愿石有莫大的关系!”

    楠心下大震,好半晌才回过神,急切地道:“既然如此,我们应该立刻杀了那四个人!将五件神器收齐!不能让满愿石落在大人以外的人手里!”

    “不,不急。”法利恩摇头,扬起右手制止楠进一步劝说,但从他咬紧下唇的动作,看得出他的心情也很混乱,不若表情那么冷静。

    “要杀随时可以杀,必要时把整个桑陶宛领的人全灭口也无所谓。”大神官语气之冷酷连密探也不禁打了个寒噤,“但在事情还没搞清楚前,急着把口供处决就过于轻率了。你想想,以那个神官的本事,一口气把除了龙眠以外的神器全抢到手并不是难事,他却偏偏让两个满愿师自己去找,这不是很奇怪吗?满愿师和满愿石之间,肯定还有些我们不了解的秘密在,在搞清楚前,不能杀了那两个满愿师。”

    “可是,无名氏神官之所以不离开西芙利村,是因为他……”

    “楠。”法利恩略含责怪地看了他一眼,“一边是拥有无尽力量的满愿石,一边是区区正神官的头衔,一般人会选哪边,不是很明白的事吗?还是你被椿洗脑了,相信那个神官真是毫无野心,一心只想平静度日的老好人?”

    “这个……”楠本想说让他这么断定的不止雪露特的游说,还有自己半年来的观察,但是仔细考虑,好像的确说不过去,法利恩斥他天真也是情有可原。

    “可是,若无名氏神官真是个危险人物,大人就不会要我们由得他去了。”左右为难了一阵,楠还是决定坚持己见,不过他很聪明地不和对方正面冲突,而是抬出一顶大帽子。

    这回换法利恩无言以对。他不知道罗兰和神官之间有什么渊源,但光从那个匪夷所思的“放养”指示,就看得出两人必然认识,而且关系非浅。可是他私下觉得,罗兰这个决定太过草率。给予那样一个危险人物多少自由,就等于给己方埋下相同程度的隐患,何况神官手里掌握着足以影响世界的秘密。他不止一次请求罗兰更改命令,趁早解决无名氏神官,不然也把他纳入伊维尔伦麾下,罗兰却总是笑着摇头,轻描淡写地扔下一句“没问题的”,就将他打发了。

    “大人的决定是错误的。”大神官石破天惊地道,使密探惊得呆了。只见褐发青年的双眼射出磐石般坚定的光芒,一如他沉重凝顿的语调:“如果那个神官真的对我城没有敌意,上次就不会接受诺因城主的请托,打破迷雾森林的结界,害我们失去一个重要的据点。若非撤出得快,所有的暗影成员早被宫廷术士团一网打尽,但即使如此,还是失去了七名实习生和十五架魔核光炮。”

    “……”楠词穷。他和同伴枫就是报信者,亲眼看见无名氏神官轻松毁掉黑咒术师们好不容易张开的暗黑结界,接着吉西安术士长率领的精锐法师们就进入森林,大肆搜罗。奇怪的是,当他们接近营地时,突然起了一阵浓得伸手不见五指的大雾,多亏了这场雾,他们俩才能瞒过术士团的耳目混入营地,指挥众人及时撤离,炸毁了来不及带走的光炮,至于那七个实习生是因为脱逃不及被炸死,倒不能算在神官帐上,但楠也确定雾不是他的手笔。自始至终,卡萨兰城主诺因都站在他身旁,就算神官想动什么手脚,也不可能瞒得过他的眼睛,所以那场拯救了暗影的大雾应该是上天的恩赐。

    但最最不可思议的还是,经过这件事,罗兰依旧没有改变主意,把坏他好事的犯人大卸八块,继续听之任之,所以不少暗影成员已经不是认为他发烧了,而是中邪了!松了口气的只有雪露特一个人。

    “而且,大人这样放纵一个损害我城利益的敌人,不仅给他带来危险,也令部下不服。”法利恩扫了楠一眼,从他的表情确认自己猜得没错,道,“我想,那个神官可能是大人一位很重视的朋友,或者救过他的恩人之类,大人才对他下不了手,可是他上次的行为,已经严重背叛了大人的信任和友谊,即使大人能饶恕他,我也绝计不容!”

    “是。”楠深深低头,知道对方已起了杀机。当然,法利恩若颁下暗杀令,等于违备罗兰的指示,但楠的直属上司是他,只能听从他的命令;而且,楠也明白法利恩的用心——神官的事已在部属当中掀起一些不满的声浪,尽管对罗兰的忠诚还没有因此而动摇,却在他们心里留下了阴影,若不及早消除,必定会影响他们日后出任务的积极性。

    法利恩侧过身,一手抚摸薰衣草淡紫色的花瓣,状似委决不下,良久,他才仿佛自我说服般喃喃道:“不行,不能杀了他。杀死他,世上就无人知道满愿石的下落了。但是,也不能就这么饶了他……”

    “把他抓起来吗?”

    “也不行,他好歹是北之贤者的师弟,突然失踪,史汀不会不闻不问的。以他的本领,我们要暗地里拿下他也不是容易的事。罢了,反正北之贤者能包庇他的时间也不长了。”大神官冷酷的声音包含着令人悚然的信息。他转过身,厉声下令:“叫椿看紧他!要他放聪明点!必要时用村人或她自己的性命危胁!在时机成熟前,我不希望看见那个神官再出现在伊维尔伦以外的阵营里!”

    “遵命!”楠暗暗松了口气,姑且不论椿的心情,要是法利恩执意杀死无名氏神官,罗兰知情后肯定大发雷霆,搞不好还会狠狠处罚他,这可比不处决神官还令部属胆寒。虽然法利恩是罗兰的心腹,但从罗兰对神官只能用纵容形容的态度,楠认为那样的发展绝对有可能。

    “至于那两个满愿师,既然无名氏神官不在,监视就可以大胆些,留心每一个和她们接触的人,最好搞清楚她们寻找神器的目的。”

    楠应了一声,影象模糊起来,摇晃了几下后,消失不见。

    法利恩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原地发着呆,右手心不在焉地把玩薰衣草的花茎。

    “除了伊芙将军,原来你还有重视的人……”

    自嘲的话语后紧接着细小的异响,大神官回过神,发觉自己竟然在无意识下折断了纤细的花茎。注视掌心淡紫色的小花和其下的半截绿茎,青年暗褐色的眸划过几近怅然的阴影。轻叹了口气,他解下长辫的发带,将花绑回断茎,以温柔的眼神凝视了片刻,才转身离去,留下被蝴蝶结压弯的枝叶,在风中轻轻摇曳。

    ******

    如果把时光倒退十年,伊维尔伦北方与沉寂冰原相邻的帕尔玛雪原只是一片人烟稀少的荒凉之境,除了绝境长城南边的军镇外,只有像赛罗斯镇这样寥寥几个村落分布,连领地也称不上,改变这种情况的是山中大煤矿和地下铁矿的相继发现。

    伊维尔伦城主罗兰-福斯继位后,不仅在治水上表现出卓越的功绩,还提携一大批有能力的探险家,对东城各地进行勘察,挖掘出相当数量的宝贵矿脉。其中,最有名的要数中部的两座银矿山,靠海的珍珠石和蓝钻,南部的岩盐和无烟炭,以及帕尔玛雪原的桑切斯铁矿和图利亚煤矿。

    有煤才能炼铁,所以桑切斯铁矿与图利亚煤矿相铺相陈支撑起伊维尔伦三分之二的军备。从那以后,绝境长城的驻兵再不用为装备苦恼,上界的官员们也不必再为长途运输伤透脑筋。黑色的黄金还为帕尔玛雪原带来繁荣。依着两座矿山,无数矿山村落星罗棋布般兴起,逐渐发展为几个综合城镇,最后融和成晴雪郡和奥路郡两个大规模都市。至今为止,每年全国各地都有数以百计的流浪者来此讨生活,近年来由于旱情加重,以卡萨兰东境百姓为首的难民就愈发多了。毕竟,当矿工虽然辛苦,却比吃不饱饭好得太多;而不能干体力活的老弱妇孺也能在此领到一份罗兰特别拨出的补贴,从事种职棉花(注:不要以为我严重缺乏农业知识,我知道棉花是热带作物,这是罗兰改良过的棉花,可以在寒带生长)及纺织等轻工业。然而半年前,国王亚拉里特颁下[锁城令],命包括罗兰在内的四名城主不得收留逃荒的难民,并关闭了辖地的边境,派以重兵把守,东境百姓因此怨声载道,群情激愤。当然,这是题外话。

    赛罗斯镇位于晴雪郡以北的奥路郡郊外,是一座历史悠久的老镇。镇民多数以采矿为生,粮食则是自家种植的麦子和冰湖的鱼。说到冰湖和其畔有[水晶森林]美誉的雪松林,可是伊维尔伦数一数二的观光胜地,足以与中城的枫叶丹林,南城的温泉谷,西城的威伦大峡谷和北城的奇卡瀑布比肩,常有游客慕名而来,欣赏北地美景。发达的旅游业使冰湖附近的村落大为富裕,也陶冶出热情博杂的民情。但是,这同样是近几年才出现的情景。由于气候和交通两个因素,尽管冰湖和水晶森林的景致美不胜收,过去却没什么人来看,直到两座矿工都市发展起来,罗兰又修缮了一条从中部大道连到此地的平整公路,一切才幡然改变。虽然这桩工程在罗兰无数政绩中不过是小小一瓦,但对冰湖周边的百姓而言,却是最为感受深切的。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14日-赛罗斯镇。

    “好大的马车啊。”

    “可不是,你瞧这花纹,多漂亮!”

    “猜猜车主是谁,我说一定是位美丽的小姐!”

    “可是我看见五天前被一个骑士抱进艾拉大婶家的是个金发的年轻人,不过他身边是有一个茶色头发的漂亮女孩和一个红头发的美女护卫。”

    “对对!我也看见过!前天那个红发美女将一位白魔法师送到镇子外头,但另一个我就没瞧见了。喂,你快说说她长什么样,有多漂亮?”

    “长什么样我倒没看清,他们来的时候是晚上,不过从那女孩的气质、身材,我保证是美女没错!搞不好比那个红发的还美!”

    “真的?”

    “那个年轻人真是艳福无边啊!”

    叽叽喳喳的讨论声嘎然而止,原因是守在马车周围的骑士朝口吐对主君不敬言语的村民投来责备的目光。镇民们相对挠头,回以不好意思的笑容。骑士们见状,都气不起来。他们也知道这些村民只是好奇,没有恶意;而且罗兰严禁部下做出扰民的行为,即便村民们真的带了点恶意,他们也不能出手拿人。

    赛罗斯镇是观光地,镇民并非没见过世面的人,罗兰的马车和排场也只是中下程度,所以讨论与其说好奇,不如说是打发时间。现在是清晨,要吃过饭再上工的男人们都空闲得很,就学起正在家里忙着烧饭煮菜的婆媳,围在人家的马车旁边嚼舌根。

    突然,旅馆里传出喧哗声,听见其中三个熟悉的嗓音,骑士们挺直腰板,朝大门望去。

    “你真的没问题么?可别半路上又晕倒,让人抱进旅馆。”

    “不会了,谢谢你的关心。”

    “大人,再休息一天吧!医师说你起码得卧床三天!”

    “唉唉,艾德娜,我已经说了很多遍,没事的,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

    “出发前你也是这么对国……对大家说,结果呢!”

    “……嗯嗯,人生总有些无法预计的意外,但这次我保证,不会再有相同的事发生了。”属于年轻男性,音色仿佛拨弄水晶竖琴发出的声响,清冽至极,令闻者心弦颤抖的同时深受吸引。当声音的主人出现时,四下更是响起一片震憾的哗然。

    冰蓝色的双眼如宝石般澄净剔透,淡金色的短发柔顺地贴在额际,衬托得男子原就俊美非凡的五官更有种无法言喻的深邃感,一袭黑天额绒制的外衫在领口和袖管绣有金银交织的典雅饰纹,令男子英挺高挑的身段透出一份壅荣华贵。仪态优雅,举止脱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去,都是谪仙般尊贵出尘,世间罕见的人物。更特别的是,男子全身上下还散发出一股不属于贵族的英武昂然的气魄,让人油然升起敬佩之情。

    罗兰侧首,有趣地瞅着泥塑木雕般僵立不动的镇民。宛如禁咒解除,镇民们这才回过神,长长吐出一口气,视线落在金发青年身后两名气质各异的女性身上,发出与刚才意义不同的赞叹。

    真是朗才女貌啊!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来头?刚刚认为罗兰左拥右抱的人们看到他真的左拥右抱地出来,反而改变了看法,深觉自己先前的言语对眼前清逸俊美的年轻人是种亵渎。

    “罗兰大人!”

    老板娘从后头追上来,怀里抱着一只用布盖着的大篮子,气喘吁吁地道,“这是…我特地准备的便当,包括了骑士大人们的份,不介意的话,请您收下。”

    “真是太感谢了,叨扰了这么多天,又麻烦你打点这些琐事。”罗兰一手轻松提起老板娘双手合抱的食篮,递给艾德娜,露出诚恳的笑容。

    “哪里哪里,都是些道地的乡下小菜,罗兰大人你们不嫌弃就好。”

    原来他也叫罗兰。镇民们小声议论,十分兴奋。其中一人瞪着罗兰的侧面,满脸震惊。查觉他的视线,罗兰内心大叫糟糕。

    不妙,让人认出来了,在他喊破前快撤!

    匆匆向老板娘告别,罗兰先扶冰宿上车,再钻进马车。艾德娜跨上自己的座骑,率领部下先行,车夫驾车紧跟其后,一行人不一会儿就绝尘而去。

    镇民们依旧站在原地,不舍地眺望车队离开的方向,七嘴八舌地发表意见,都是有关金发青年身份的猜测和两位美女的评价。

    蓦地,一人尖声大叫:“罗兰大人……是罗兰大人啊!”

    众人吓了大跳,转过头,见是一名上了年纪的矿工。

    “洛赫,怎么了?”

    “你认识那位大人吗?”

    名叫洛赫的镇民眼睛瞪得滚圆,一副余悸未平的模样,结结巴巴地道:“我、我认识!他是罗兰…罗兰大人……”

    “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他叫罗兰。”也几乎每个人都是这个名字。

    “但他是真正的罗兰大人!”洛赫大吼,骇呆了众人,“我不会认错的!当年我就是在罗兰少将…罗兰大人麾下打仗,跟他一起打败那票贼蛮子,把他们赶回长城北边,后来我因为胳膊受伤,才不得不退伍。对了,我还跟你们讲过,我亲眼看见少将阁下——罗兰大人一箭击毙蛮军的指挥官!”

    呆若木鸡的状态持续了约摸一分钟,才陆续有人清醒,其中属旅馆老板娘艾拉呆得最彻底,醒得最迟。

    “天呐,洛赫,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有人逃避现实地呻吟。

    “我用生命起誓。”退役士兵庄严的声音打破了他们的幻想,“而且,你们也看到了,像罗兰大人那样的人物,我可能认错或者忘记吗,即使过了十二年?”

    不可能。众人老实摇头,然后,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

    “啊~~~我们竟然自己放跑了偶象!神呐,你太残忍了!”

    不亚于狼嗥的凄厉哀嚎久久回荡在赛罗斯镇上空,诉说着村民的不甘和悲伤。

    ******

    晴雪郡和一般城镇的区别是没有城墙,奥路郡也是这般,因为这两座都市的规模每年都在扩大,修城墙也无法起到保护作用,反而成为阻碍,最后索性不修了。

    对于两郡的发展,罗兰多年来实行的都是自由开放的政策,但对于桑切斯铁矿和图利亚煤矿开采权的管理,却是标准的军管,认命三年为期的驻防官看守;而两郡的政务就由民众推举的总督负责。就编制来讲,驻防官有罢免和处分总督的权力,总督也有弹劾驻防官的权限,但至今为止,这种情况还没出现过,久而久之,就形成了驻防官和总督各司其职,互不干涉的传统。

    外界也称双子郡的晴雪郡和奥路郡座落于绝境长城以南二十里开外的山岳地带,隔着冰湖遥遥相对。由于来时是在奥路郡下站,回去时罗兰就决定到晴雪郡搭空浮舟,顺便和驻防官打声招呼。

    晴雪郡的驻防官名叫威司特,今年五十三岁,军职中将,他很热情地接待了罗兰一行人。

    因为是军人住的地方,接待厅也没有什么华丽的摆设,比较特别的就是放在墙角的武器陈列架,还有从朝东的窗口可以看见冰湖光滑一如明镜的水面和湖畔水晶森林的美景。

    “得知大人卧病的消息后,属下坐立难安,现在看到大人恢复健康,属下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朴实无华的言语显出老军人货真价实的关心,年轻的城主却愣了愣,朝身旁的副官投以询问的视线。见状,驻防官主动答道:“为大人看病的白魔法师恰巧是属下的侄子。”

    “哦,那还真是巧。”罗兰恍然大悟。

    “我那侄子医术不精,累得大人多受病魔折磨,前天哭丧着脸跑回来,被我臭骂一通。”

    “这倒…不能怪他。”罗兰失笑,“白魔法本来就以治疗外伤和解毒为主,祛病是属于医师的领域。”威司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是吗?那是我错怪他了。”

    这时,室内有一个人脸上露出异样的神情,就是坐在靠窗位置的冰宿,她是在座唯一比较了解魔法的人,因而听出罗兰的少许观念错误。白魔法固然以治疗外伤的回复术为主,对大多数内伤和疾病也有明显的功效,因为它能加速人体的新陈代谢,促进自疗能力,强化抵抗力。可是白魔法对罗兰的病情毫无帮助也是事实,这两天冰宿一直在烦恼这个疑点,思考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罗兰笑了笑,岔开话题:“威司特,你还是打算任期一满就退役吗?我很希望你能回上界续职。”态度诚恳,完全不像一个上司对待下属。事实上,罗兰在得到上界城主马修的赏识和重用前,就是威司特的部下。从一介小兵起,逐步升迁,直到十二年前那场与兽人和蛮族的战役脱颖而出为止。期间,威司特的提拔功不可没,当初也是他向马修进言,将希鲁沙佣兵团收编为正规军。包括罗兰在内,东城三将和艾德娜都是他一手扶植起来的,说是他们的良师和贵人一点不夸张。当罗兰当上伊维尔伦城主时,人人以为军中第一号人物从此非他莫属,没想到威司特坚持告老还乡,年年发退役信,连耐性超好的罗兰也拗不过他,终于在第七年将他派到他的故乡当驻防官,答应任期一满就放他走。

    “我年纪大了,再回去当兵实在是力不从心啊。”

    “你才五十三岁,哪里年纪大了?而且我听说你常常扛着铁镐和矿工一起下矿井干活,精力充沛,连一些年轻人都比不上,又哪里有‘力不从心’的样子?”

    威司特尴尬地低咳,无言以对。罗兰趁胜追击:“自从你离开后,宫里总有些闲言闲语,说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将您这样对我有大恩的老将贬职下放,令我百口莫辩,你说,这是不是你的责任?威司特,就算是为了澄清谣言,你也该回来!”

    “大人……”老军人张口结舌,一脸为难。见状,罗兰稍稍缓和颜色,语调也更为恳切:“我明白你的顾虑,你想说如今是年轻人的天下,属于你们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是不是?但是威司特,人的才干与时代的变迁无关,你的年纪也没到应该休息的时候,最重要的是,我需要你。说到这个,我和马尔亚姆他们都很惭愧呢。以前不知道,现在自己当了头儿,才知道新兵多难带,当年威司特你却一个人就把我们这批菜鸟调教成独当一面的战士,实在不简单,所以,不要再有那种我请你当总司令是为了报恩的想法了,你绝对有和那个位子匹配的实力!”

    沉默如气泡冉冉升起,在屋顶上弹破。

    “大人。”威司特肃然道,“对大人的赏识属下万分感动,但请恕属下不能答应。”

    失望之情同时浮现在罗兰和艾德娜脸上,不等两人开口,威司特起身走到窗前,眺望外面的街道,用热切的口吻道:“大人,其实属下原本是想当一个矿工的,因为被强拉入伍,才当了军人。这三十多年来,属下没有一刻忘记这个梦想,虽然成为总司令,指挥千军万马征战沙场实在比当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矿工威风多了,可我就是想当矿工,想退役后扛着鹤嘴镐挖石头,有什么办法呢?终归是我儿时的梦想啊!所以,虽然我想一辈子为大人效命,但在听到故乡发现煤矿和铁矿时,我还是急得恨不得插翅飞回来!得到您的允许后,我连马也不骑了,直接乘上那贵得吓死人的飞船回到这儿。大人,也许这么说您会生气,但是比起您任命我当总司令,两年前我亲眼看见家乡的变化时,才是我这辈子最兴奋、最激动的时刻,所以,我只能拒绝您的好意了。”

    “是吗?”

    罗兰非但没有生气,反而绽开发自心底的笑靥,“虽然很遗憾,但我了解你的心情,现在你心里最重要的是晴雪郡,就算我强拉你回去,你的心也会留在这里吧。”威司特单膝跪地:“对不起,大人。”

    “起来吧。”罗兰也站起来,走到窗边,“一路上我也看见了,你的确将这里管理得很好,既然你想留下来,下一任的驻防官也由你担任吧,省得我伤脑筋了。”威司特一怔,大喜过望:“谢大人!”

    “哎,得了得了,你可是我的老师啊,大人大人叫实在让我听得心虚。”金发青年的笑容宛如男孩般清朗,“反正这里也没有外人,你还是像以前一样叫我……”

    “不行!”

    “威司特,我还没说完……”

    “我知道大人后面想说什么。”老将军态度决然,“不管以前如何,现在大人是属下的主君,君臣之礼不可废,即使在私下,属下也不敢放肆。”

    艾德娜露出心虚的表情,威司特好笑地瞅了她一眼:“当然,你和那几个小家伙例外,你们不止是大人的部下,也是朋友。”说到这里,他特别瞄了眼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茶发少女,眼中浮起深思。

    “可是,阁下你也不仅是大人的部下啊!”艾德娜习惯性地称呼威司特为“阁下”,尽管她现在的官职比他大,“你是他,还有我们的老师耶!”

    “唉,那都已经是过去的事了,你们都出师啦。”威司特叹息。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罗兰在旁边敲边鼓。

    “不行、不行。”威司特依然摇头。艾德娜忍不住骂道:“老顽固!”威司特也不生气,笑吟吟地望着她:“我是老顽固,你就是野丫头,都二十四岁的人了,性子还这么风风火火、毛毛躁躁,也不知道将来有那个小伙子能栓住你这匹野马。”

    “什么野马!”

    “别担心,威司特,这野丫头已经有心上人了。”罗兰若无其事地投下一枚炸弹。威司特惊喜地瞪大眼:“哦!真的?”艾德娜跳起来,咆哮道:“我哪来的心上人!?”

    “就是法利恩啊!你敢说你不喜欢他?”

    惊人的答案造成了惊人的效果,艾德娜的脸颊一下子涨得比她的头发还红,头顶好像也冒出了白烟。冰宿惊诧地眨眨眼,审视女侍卫的表情。

    “他他他……”艾德娜“他”了半天,才颤巍巍吐出一句,“他比我小耶!”

    “爱情是不计较年龄的。”

    “我我我……”

    “不必说了,我们都明白。”罗兰体谅地拍拍她肩,只是他脸上的微笑,怎么看也是不怀好意的。艾德娜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倒是威司特先回过神,一半祝福一半捉弄地笑道:“是法利恩大神官啊,不错,他跟你蛮配的。”

    “可不是。找遍伊维尔伦,也只有法利恩那么沉稳宽厚的好青年,才受得了艾德娜这副臭脾气。老实说,我还觉得让法利恩娶这个野丫头是委屈他了呢。”

    “听见没,艾德娜?你可要好好珍惜人家呐。”

    “珍惜个鬼!”红发侍卫终于反应过来,满脸通红地吼道,“你们两个胡说八道,我不想再听了!”语毕,猛地一跺脚,化作离弦之箭冲出房间,装作没听见背后响起的大笑声。

    ******

    在威司特家盘桓了一夜,次日,罗兰等人离开晴雪郡,搭上开往首都坎塔萨的空浮舟。抵达后,因为下一班去蓝镜湖的船还要过段时间再到,罗兰就拉着冰宿上街闲逛。

    秋高气爽,碧蓝的晴空万里无云,午后的阳光下,大都市呈现出极为繁华的气象。宽畅整洁的石板道上商铺林立,车水马龙。不时可以看见贩卖稀奇商品,来自外大陆的旅行商人;而黑发碧眼的卡萨兰人,小麦色肌肤的隐捷敏亚人,从外貌上不太分辩得出的埃特拉人,甚至艾斯嘉大陆最保守恋家的梅迪美女,在这里都能找到踪影。广场上,四座白玉彻成的喷泉分占四角,中央的女神象栩栩如生,在水珠的映衬下,精雕细琢的五官和举着水瓶的皓臂像水晶般晶莹剔透。旅行艺人和流浪歌舞团在喷泉旁表演技艺,吸引过往行人驻足观看。但是,整座都市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两条天桥般交叉耸立的高架水道,流线性的设计和比城里最高的建筑还高大坚固的支架融和了优美和壮阔两种风格,一眼就夺去初到者的视线。

    虽然半年前冰宿和法利恩来过这里,但当时城里被建筑工事弄得乱糟糟的,到处是忙着接轨的士兵和平民志愿者,所以今天,她才真正看见东城首府的市容,不禁为它超乎寻常的繁华和美丽深深叹息。

    “怎么样?很棒吧?”一直观查她表情的金发青年问,口气像极一个献宝的小孩。

    “很出色。”一语双关的回答,令罗兰高兴得扬起唇角。随即,他露出兴味的眼神,搓了搓下巴:“冰宿,我发现,你最近好像变得坦率点了。”

    冰宿瞪了他一眼:“艾德娜的教训还没让你学乖?”

    “呃。”罗兰拍拍后脑勺,一副吃鳖的模样。自从昨天被一老一少取笑后,红发侍卫就一直气鼓鼓的,至今没给主君一个好脸色,使得罗兰非常后悔。

    “可是!我又没说错,她是对法利恩有好感嘛!”

    “她以为你们是嘲笑她老牛吃嫩草。”

    “什么话!”罗兰咋舌,“她不过比法利恩大四岁,我还比朵琳大八岁哩!岂不也变成老牛吃嫩草?那丫头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冰宿微微蹙眉:“其实我也不太明白,不过艾德娜好像很在意。”

    罗兰还没接口,四下响起一阵喧哗:“哎呀,这不是城主大人嘛!”

    “您来巡视了啊?怎么也不跟大伙说一声!”

    “哇哇——还有满愿师小姐!头一次看见您和大人在一起!”

    “满愿师小姐,您还记得我吗?我帮您端过凳子!”

    “大人,快来我的馄饨摊坐坐!”

    “满愿师小姐,尝尝我卖的西红柿!”

    “还有我的煎饼!”

    “我的……”

    一大堆自说自话听得冰宿头晕脑涨,铺天盖地涌来的食物大军更让她目瞪口呆,与她相比,有过无数次经验的罗兰反应就快多了。

    黑色的斗篷大鹏展翅般飞扬起来,一件不落地兜住从天而降的杂货瀑布。之所以所杂货,是因为里面除了食物,还有衣服、日用品、书籍、化妆品、武器甚至家具!亏得罗兰的斗篷装得下。他俐落地一抄一收,斗篷就变成一只鼓鼓囊囊的大包裹,扛在肩上。

    叫好声震天响起。

    “你们这些家伙。”罗兰无奈摇首,“不知要撑坏我多少条斗篷才甘心。”一位布匹店老板笑道:“不碍事,大人,刚才我送了两件披风给您!”众人轰堂大笑。罗兰白了他一眼。一个蔬菜摊的大婶拉过还在发呆的冰宿,抓起几只红艳艳的西红柿就往她怀里塞,热情地道:“满愿师小姐,快尝尝,是我亲手种的西红柿,还是刚长出来的,可水灵呢!您快尝尝!”

    “这,我……”茶发少女十分困窘,不知如何是好。金发青年凑过来:“咦,我没有份吗?蒂丝婶,你偏心哦!”蒂丝又好气又好笑地瞅着他:“你包里有得是!”

    “拜托~~~你们连草纸浆糊那种东西都跟煎饼一块丢过来,存心要我吃了拉肚子嘛!”

    众人大笑:“这里没有人不知道您是出了名的铁胃,从不拉肚子!”罗兰叹息:“就算我是铁胃,迟早也被你们害死。”蒂丝塞给他一个特大号的西红柿,摸了摸他的头,笑道:“好啦,给你最大的一只,别叫屈了。”

    “这还差不多。”罗兰满意地咬了一口西红柿,捅捅身旁的同伴,“尝尝,不错。”冰宿呆呆看了他一会儿,才拿起一只西红柿,放到唇边咬了口,一股酸甜的清香立刻在她嘴里扩散开来。“很好吃。”她情不自禁地道。

    “嘿嘿。”蒂丝笑得合不拢嘴,害羞地搔着头,满肚子自夸在看见少女明亮真诚的笑靥时哽在喉间,变成只能傻笑。余人见状,不甘寂寞地抓起自家的东西塞进冰宿的臂弯里,七嘴八舌地嚷道:“满愿师小姐,也尝尝我的——,保证更好吃……”

    许久,罗兰和冰宿才千辛万苦地从疯狂推销的队伍里挣脱出来,逃之夭夭。两人都是满头大汗,襟口敞开,发丝凌乱,模样十分狼狈。但罗兰仍旧背着他那只大包裹。因为经历了太过激烈的挤压,不堪负荷的斗篷裂开好几个小口。罗兰不得不把它放在地上,抽出布匹店老板送的披风包在外面,再扛回肩上。

    “你现在的样子就像个逃荒的。”冰宿损道,嘴角却漾着笑意。

    “彼此彼此,你也好不到哪去,而且看起来比我更穷。”罗兰回嘴,指着她满怀的蔬菜瓜果,“连包裹也没有。”

    “有包裹反而蠢。”

    “哼!”罗兰撇嘴,把注意力调回两旁,向欢呼致意的人们挥手回应,不时同店铺老板、从窗口探出头的主妇寒喧两句,脸上的笑容是少女从所未见的灿烂,令她心跳失速。

    “这里的人真是热情,我上次来也没这样。”拐进一个小巷子后,冰宿终于逮到机会开口,其实她是想问对方为什么会认识这么多人。

    听出她的言下之意,罗兰转过头,微笑道:“因为我是在这里出生的。”

    “耶!?”冰宿着实吃了一惊。

    金发青年接住一只不知从哪儿飞来的皮球,道:“刚刚送你西红柿的蒂丝婶是我义母的朋友,打小时候起就很照顾我,这座城里老一辈的人我几乎全认识。三岁时我跟着义母离开这里时,他们差点没心疼死,流下的眼泪能用缸来计算——怎样,我很受欢迎吧?”

    “既然他们哭了,你也不可能笑嘻嘻像个没事人一样。”

    “……冰宿,你一定要让我无地自容,才满意是不是?”罗兰斜睨她。冰宿轻笑:“三岁的小孩子,就算大哭大闹也没什么好丢脸的啊。”

    “可是,我是男孩子啊。”金发青年眼底闪过晦涩的情绪,冰宿及时捕捉到,却不明白是什么缘故。这时,两人下方响起稚嫩的声音:“大哥哥,我的球。”

    “哦,这是你们的?”罗兰看看脚边不到他腰高的一帮小萝卜头,准确地将球弹给为首的孩子,“接着!”

    “谢谢大哥哥。”孩子们礼貌地鞠躬,跑到另一边玩起来。罗兰这才发现不知不觉走到了中心广场,看了看喷水池,他转头问同伴:“你渴不渴?”

    “有一点。”

    “我去打水,你等会儿。”罗兰说完就跑开,冰宿喊道:“杯子呢?”

    “包里有!”

    “……”茶发少女忍俊不禁地看着青年将包裹搁在水池边,埋头翻找,突然觉得有点手酸,左右张望了一下,觅见不远处的梧桐树下有一张木制凉椅,便走了过去。

    凉椅上坐着一个像是旅行艺人的流浪汉,膝上放着一把小提琴。冰宿本来没在意他,但走得近了,瞥见那流浪汉满脸惊骇,双眼直勾勾盯着前方。冰宿好奇地转过头,看见一脚跪在池沿,伸手接水的金发青年。

    “月舞者……”

    被青年宛如出水芙蓉的纯净笑容吸引,少女略略失神,没听清传入耳中的专有名词,当她反应过来回过头时,只看到流浪艺人抱着小提琴匆匆离去的背影,同时,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冰宿!”

    罗兰端着杯子奔过来,脚步轻盈稳健,没让杯里的液体洒出半点:“快点喝!我刚刚听见站台的钟声,再不回去就要误点了!”

    冰宿二话不说接过水一仰而尽,罗兰立刻抢过空杯塞进包裹,牵起她的手,笑道:“走吧!”少女没有抗拒地任他拉走,却在走出广场的一瞬,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

    月舞者?

    ******

    海上要塞赫莱兹,与绝境长城并列东城两大要塞。与艾斯嘉大陆的任何一座军镇都不同,赫莱兹顾名思义是“浮在海上”的要塞,它是由一种叫[塔米亚]石的特殊石材搭成。这种石材不仅质地坚硬,因为内部有许多毛孔的关系,拥有很强的浮力,才能被用来搭造海上建筑。不过,地基还是木材,而且加装了高出力的引擎,必要时还能做为军舰使用,是东城乃至全世界最顶尖的机械结晶。

    赫莱兹的外观形似浮堡,规模也相当宏大,足以容纳三万名士兵驻扎。要塞各项设施齐全,包括宿舍、饭厅、武器库、练兵场、医院、学校、商店、酒馆等娱乐场所,俨然是一座综合都市。它位于摩斯海峡一块较为平静的海域,兽人族袭击伊维尔伦的必经之路上。因此,暗黑岛一有什么风吹草动,赫莱兹就会立刻做出反应,若发生长期战,还担任后方补给的任务。可以说,赫莱兹对东城而言,是比摩斯海峡的大浪更坚实的屏障。

    而要塞两位最高负责人,城防总司令和常驻军总指挥,就是东城三将的另两位成员——[苍空骑士]席斯法尔-克雷因和[铁壁将军]马尔亚姆-麦斯韦恩。

    风和日丽。往日总是惊浪涛天、乌云密布的[地狱的渡口],今天呈现出反常的宁静。湛蓝的海面波光潋滟,仿佛小丘般的波浪层层叠叠延伸向远方的海平线。几只海鸥拍打翅膀浮戈翱翔,不时俯冲下来捞起一尾鱼,迅速掠远,略带沙哑的悠扬叫声不绝于耳。

    “真是和平啊。”

    甲板上,两名年轻男子坐在凉椅上享受着海风的吹拂,中间摆着一张圆桌,上头有一瓶半空的威士忌酒瓶,两只杯子,一堆纸牌,两人手上也有七八张纸牌,看这阵仗,不是在打上游,就是在玩抓鬼。这里必须说明一下,伊维尔伦的军纪很严格,明令值勤期间不得喝酒赌博,而现在正是值勤时间。所以,敢这样公然违反军纪的人,肯定不是普通人物。若非权高势大可以无视军纪的高级将领,就是目无法纪的疯子,而两人全黑的制式军装和领口的阶级章证明了他们是前者。

    “不是和平,是无聊。”

    其中一个身材比较纤细的男子开口,似乎为了证实自己的话般,偏头打了个哈欠。他留着一头长及腰部的苍炎色直发,同色的眸子有点不耐烦地半眯着,但这非但不损及他俊秀的容貌,反而增添了一股慵懒的气质。从外表看,男子就像一般的人类青年,唯一的区别是脸庞两侧的三丛羽翼,代表他有羽族的血统。

    他对面的男子体格魁梧,年纪约摸三十出头,一头短发又乱又翘,五官粗犷。他伸手从僚友面前的牌里抽出一张,看清上面的图案时,咋了咋舌,随口应道:“大概吧,不过我觉得这种悠闲的生活也蛮好的。”

    “是吗?若这里的伙食再好些,这样的日子倒还过得去。”席斯法尔故意把手放在一张位置偏高的纸牌上,瞥见僚友欣喜的眼神,暗暗好笑,迅速抽出旁边一张,无视他失望的表情放回自己的牌里。果然,是张A。

    “你怎么老抱怨伙食,我就觉得食堂的菜很好吃。”眼看手里的牌越来越少,鬼牌却一直没被抽走,马尔亚姆焦急起来。

    席斯法尔又抽走一张牌:“因为它是我唯一的兴趣。”

    “你怎么到现在还没变成胖子,真是奇怪。”啊啊——只剩三张了!

    “有什么可奇怪的,我是美食家,又不是饭桶。”嘿咻,再一张。

    呜!“我看不出这两者有什么区别。”管他至高神还是暗黑神,一定要保佑我赢,保佑他抽到鬼牌,不然我给你好看!马尔亚姆在心里祈祷。

    看看那张因为叠得太高而摇摇欲坠的鬼牌,再看看僚友明白写着“来抽吧!抽吧!抽抽抽!”的脸,席斯法尔忍不住叹了口气,然后毅然抽走另一张牌。

    “呜哇——”

    凄厉的惨叫响彻甲板,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兽人族打过来了。席斯法尔泰然自若地丢下牌,道:“我赢了,今晚的酒你请。”虽然这座要塞没什么能吃的食物,好酒倒还有,比如城里最贵的酒馆[二月亭]的招牌红酒,呵呵呵。

    “你一定用了透视魔法!”马尔亚姆瞪着他,不甘地怒吼。

    “不需要透视魔法,只要长眼睛的都能赢你。”席斯法尔叹道,挥了挥手,“愿赌服输,休得耍赖。”

    马尔亚姆懊恼地抓抓头:“我本来就没想耍赖。”唉,又要花去半个月的薪水了。他这个朋友对衣食住行的其他三样都不在乎,唯独对“吃”这项讲究得要命,非高档品绝不入口,每次都被榨得血淋嗒滴。

    席斯法尔伸了个懒腰:“好无聊,干脆去偷袭兽人的大本营吧。”

    “别开玩笑了,你想主动挑起战争吗?”

    “有什么关系,暗黑岛终归是要挑的,难道人类能和兽人和平共处?”

    “席尔,你也有兽人的血统啊!”

    “我和那班家伙不同!”羽族将军射来愤怒的目光,“他们根本是真正的野兽!羽族是高贵的天空王者,那票走兽怎配我们比!”虽然……他不是完整的羽族。

    马尔亚姆没有理睬他的怒气,自管自喝了口威士忌,才道:“就算是野兽,也是被逼的。”

    席斯法尔微嘲一笑:“马克,你不该当军人,应该当诗人。”马尔亚姆差点喷出嘴里的酒:“咳……!当诗人?我?”

    “不是吗,只有诗人才有那种包容一切的浪漫情怀,军人是不会同情敌人的。”

    “我才不是同情敌人,我只是承述一桩事实。”马尔亚姆敲敲桌子,“不管是兽人还是蛮族,说穿了都是为了土地才侵略我们。要不是长期以来我们杀了彼此太多人,如今这仗也不必打,给他们糊口的地就是,罗兰不会舍不得几块地皮。”

    “你太天真了,马克。”席斯法尔不以为然,“你以为那帮野蛮人和野兽只要拿到一些贫脊的土地就满足了?他们想要的远远不止!”

    “谁说给他们贫脊的土地了!若我们这样敷衍了事,他们当然会不满。”

    “给他们沃土养肥他们,然后等着被痛宰吗?”席斯法尔冷哼,“别傻了,我们一个子也不会给他们!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对方先侵略我们是事实,凭什么要我们讨好他们?若是他们主动来求我们也罢了,为什么要我们先低头?又不是咱们打输了!”

    “可是这样下去,战争不知要持续到何年何月。”马尔亚姆忧虑地道,“且不说士兵的伤亡,暗黑岛一天不除,罗兰就一天不能展开霸业。”

    “这倒是。”席斯法尔初次点头赞同,也烦恼起来。

    “要是能和兽人签订暂时的和平契约就好了。”

    席斯法尔正想说“那票野兽恐怕连字也不晓得怎么写”,听得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没有这个必要,马尔亚姆。”

    “罗兰!”

    两个将军抬起头,伊维尔伦城主罗兰-福斯坐在一匹金色的狮身鹫(注:暗黑岛的特产,被伊维尔伦俘虏后,就驯养为骑兽,但是因为数量太少,无法组织成军)上,脸孔因为背光而有点模糊,茶发少女坐在他前面,艾德娜等人则各骑一头狮身鹫跟在后面。

    总共十把头飞兽缓缓落在甲板上,罗兰俐落地跳下来,帮忙冰宿着地后,转向正朝自己行礼的两人,微笑道:“不必多礼了,不好意思,听见你们的谈话。”

    “大人,你怎么突然来这里?”席斯法尔奇道。

    “哼哼,如果我说我是来监督军纪的,你们打算怎么跟我解释?”罗兰斜睨桌上乱七八糟的物品,反问道。席斯法尔和马尔亚姆尴尬互视,低下头。

    “悔过书一张,没意见吧?”

    “没有!”

    罗兰横了眼马尔亚姆:“敢再叫席斯法尔代写,我就把你丢进海里喂鲨鱼!”铁壁将军苦着脸应是。

    “活该!大白天竟敢公然违纪!”艾德娜落井下石。席斯法尔理直气壮地反驳:“违纪是事实,但我们也是为了士兵。这两天兽人族没来犯,大家的神经都绷得紧紧的,不利于健康,我们才不得已出此下策。而且,在这里打牌,发现敌人也可以立即进入状况。”

    “我和大人他们飞过来时,就没见你们‘立即进入状况’。”

    “这个……”

    “好了好了,艾德娜。马尔亚姆、席斯法尔,我相信你们这次只是一时大意,下次绝不会再犯类似的错误了,是不?”

    “是!”两名将军齐声道,态度严肃。罗兰满意颌首,道:“话说回来,我这次来,就跟你们聊的内容有关——艾露贝尔到了没?”

    “刚到。”

    席斯法尔和马尔亚姆被突然响起的声音吓了大跳,转过头,只见魔导团团长身穿白袍,手持法杖,俏生生地站在当地。

    “你来得真巧。”罗兰笑道。艾德娜抢上前,给了好友一个热情的拥抱。

    艾露贝尔笑着拍了拍友人的背,随即转向罗兰,肃然道:“大人,二十八座魔核光炮已全部送达,试验情况良好,随时可以投入实战。”

    “很好,辛苦你了。”罗兰看向暗黑岛,脸上是宛如刀锋的锐笑。

    ******

    千年来,暗黑岛一直是艾斯嘉大陆旁边的一颗毒瘤,其住民兽人族利用摩斯海峡的险要地形神出鬼没,吸食东岸人民的血液。历代伊维尔伦城主,不乏才干卓绝、雄心壮志者想将暗黑岛从地图上抹去,彻底拔除这根背上芒刺,都没有成功,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地狱的渡口]恶劣的天然环境,这块不足三百海里宽的海域充满漩涡、险摊、暗礁等危险,不是老练又熟悉地理的船员绝对无法通过,靠近暗黑岛的地带,更是危机四伏;二,暗黑岛是一座荒芜的小岛,换句话说就是个易守难攻的地方,岛的三面环山,而且都是极为陡峭,寸草不生的峭壁,人力根本无法翻越,唯一没有山的一面在岛的背面,由于暗礁群的关系也无法到达,只有清楚地形又骑乘虎鲨的兽人能安然绕过。历史上,好几次伊维尔伦的海军就是因为这两点铩羽而归,不过现在,历史就要改写了。

    罗兰站在船头,两手撑着船舷,眺望远方漆黑的岛屿,眼神冷峻,平日经常挂在脸上的笑意被无比坚毅的神情取代。攻克暗黑岛是他长久以来的计划,也是必须完成的事。只有拔掉暗黑岛,他才能继续接下来的一连串事务,实现他的梦想。但是,金发青年心里并没有给这一仗赋予特殊的意义,尽管这是第一次将准备了好久的魔核光炮投入实战,也是可能成为划时代一仗的战斗,但对以征服艾斯嘉大陆乃至全世界为目标的罗兰而言,这只不过是达成理想的过程中必须经历的普通一仗罢了。

    两名将军一前一后地走近,先看了彼此一眼,再看向主君,欲言又止。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罗兰一手支着下颌,懒懒地道。席斯法尔皱眉道:“大人,不是我们怀疑艾露贝尔的能力,只是…凭二十几架光炮真的能摧毁暗黑岛?”

    “你这么说就是在怀疑艾露贝尔的能力!”

    这句话不是罗兰说的,而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人的发言。艾德娜气势汹汹地冲到席斯法尔面前,数落道:“你什么意思,背后说人闲话!有本事的话,就赤手空拳打下暗黑岛,别依赖艾露贝尔!”席斯法尔生气地道:“我置疑的不是她的能力,而是光炮的威力!别忘了我们为了突袭,只带了几艘巡航舰过来,又因为载了那么多光炮,使船舰的速度变得比战舰还慢,一旦失败,连逃都逃不了!”

    “不会失败的!我相信艾露贝尔!”

    “嗬,原来艾德娜小姐信任的力量这么强啊!那么哪天你若相信太阳是方的,第二天起来太阳就会变成方的咯!”席斯法尔冷嘲热讽。艾德娜暴跳如雷:“混蛋!我要拆散你的骨头!”

    “别吵了!”马尔亚姆大喝一声打断两人没营养的争吵,转向背对他们的主君,“大人,席尔的考量也不是没有道理,而且为了进入光炮的射程,必须开到离暗黑岛很近的地方,那里是最危险的海域,万一被兽人族的哨兵发现……”

    “马尔亚姆,你知道为什么这两天兽人族不攻打?”

    罗兰转过身,侧倚着船舷,嘴角牵起一抹让人感觉锐不可当的笑弧,“因为他们太依赖天候和地形,已经变成一种根生蒂固的习惯,所以像今天这种好日子,他们就龟缩在窝里不出来。而拜我们愚蠢的老祖宗所赐,他们对岛的天然屏障深有信心,集中防御的只可能是岛的背面。”

    马尔亚姆、席斯法尔和艾德娜沉默以对,看着主君举起右臂,划出一个优美的半圆,指向空中的某一点:“——再说,有魔导团开路,就算有几个哨兵,也无法对我们构成危胁,现在只剩光炮的问题。”

    “大人……”艾德娜不安地低语:难道主君也怀疑好友的能力?

    罗兰冲她柔和一笑:“别误会,我绝对信任艾露贝尔,只是实验和实际应用毕竟有段差距;而且实验是在平地上,这里却是船,终究让人有点不放心啊。”

    “有什么区别吗?这点晃动不至于影响准头吧?”艾德娜不解。

    “笨!是后座力啦!发射的反作用力有可能使龙骨碎裂,导致船沉!”

    “就算船沉了,这里会淹死的也只有你一个而已。”

    “你……!”

    这一回,打断红发侍卫和羽族将军无聊吵嘴的是乘另一艘船赶上来的魔导团团长,也是魔核光炮的总监造人,水族族长艾露贝尔-西珐:“大人,可以了。”

    “嗯。”罗兰点点头,转身面对大海方向,高高举起右臂,一霎不霎地凝视越来越近的目标,等待最佳的攻击时刻。无论先前的表情如何,现在金发青年眼中,只有涵盖整个大陆的深远目光和足以冰冻一切的冷酷决心。

    “发射!”

    二十八门光炮一齐开火,载运的船舰也在同时剧烈震动了一下,但是没有一艘翻覆。随着雷霆般的轰鸣,二十八条水蓝色的光束从炮口迸出,朝着暗黑岛激射而去。之所以是蓝光不是红火,是因为光炮的动力源不是魔导团团长原先认为最合适的材料[真红火焰],而是水系魔法晶石[水蓝之光]。自从半年前将矮人们骗走,东城就秘密占领了矿山,找出许多珍贵的矿石做魔核,虽然没找到真红火焰还是有点遗憾,但以水蓝之光为魔核的光炮发出的压缩水弹也是极具破坏力的武器,每一架的威力都足以和半个[混沌水压球]妣美。

    效果在第一击就出现了。伊维尔伦军用自己的眼睛,兽人们却是用自身的灭亡见证了魔核光炮的强大——暗黑岛在第一轮水弹的轰击下塌了大半,余下的也是龟痕满布,摇摇欲坠。连罗兰本人也对这样的威力感到诧异,席斯法尔等人更是张口结舌,呆若木鸡。

    于第一轮炮击下佼幸生还的兽人们好半晌才如梦初醒,匆匆拿起武器,惊惶地四处乱窜,还有不少人跳进海里,试图游泳逃走。早就乘着狮鹫等在上面的魔导团团员遵循主君的指示:不放跑一人,朝这些兽人发动毫不留情的攻势。光箭火雨如瀑而下,被击中的兽人固然当场肉爆骨碎,死得惨不堪言;没被打中的兽人下场也好不到哪去,不是被余波震断颈骨,就是被浪花拍得东倒西歪,延误了逃跑时机。就这么缓得一缓,第二波攻击就到了。

    轰隆一声巨响,剩下半座岛屿也颓然倒塌。没有火,没有烟,顷刻间,让伊维尔伦头痛一千年,让无数士兵葬生海底的暗黑岛,就这么变成一堆连碎石瓦砾也称不上的粉屑,被大浪卷进海底,再也看不见踪影,脆弱得好像它以往那辉煌的历史,都成了一种讽刺似的。

    浓烈至极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里,甚至遮盖了海水的咸味,每一个伊维尔伦士兵都觉得鼻子好像被什么堵住般,有股强烈的窒息感。兽人的残骸与内脏碎片浮在海面上,几乎占据了整座暗黑岛的遗址,其中没有一具完整的尸体,最多的是被压缩水弹彻底粉碎的尸粒和血粉,像一层油般覆盖了原本湛蓝色的清澈水面。

    这下,通往尼普亚斯大陆的航道就打通了,艾斯嘉大陆内部的进度也可以开始——完美的结局。

    罗兰满意地望着只能用怵目惊心形容的战场,脸上没有丝毫波澜,冰蓝色的眼眸倒映着血海,反射出一抹诡谲的腥红。

    创世历1037年丰之月18日,东城伊维尔伦和兽人族的决战,以前者大获全胜告终,而且伤亡为零,自此,暗黑岛的名字再没有出现在史书上。巧合的是,同日清晨,西城隐捷敏亚和南城梅迪以灰水河为据点,长达半年的攻防战也进入尾声。南城战败,死伤士兵四万两千,参战士兵八万五千,伤亡率将近一半。西城参战士兵十万一千,死伤八千两百,伤亡率9%,堪称大胜。战后,以临时加入战局的五万卡萨兰军为见证,双方达成协议:梅迪城将凡尔加平原悉数割让给胜利者西城隐捷敏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