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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微亮,小兴村里的人已经起早务农干活了。
赵云音也起了个大早准备赶路。
她站在莫声的门前欲敲门,手却滞在了半空中,也不知道这么早他醒了没有。
正在赵云音犹豫之际,忽闻屋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咳嗽声。
她立刻推开门进去,只见莫声微扬着身子以拳抵口剧烈地咳嗽着。
她跑上前去一手扶着莫声,一手覆在他的背上轻拍着替他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咳嗽才渐渐平息下来又躺回了床上。
赵云音立马出屋向大夫要了碗热茶端进屋里,轻轻地吹着热气,一勺一勺地耐心喂着他。
莫声半阖着眼望着眼前的赵云音,因为刚才猛烈的咳嗽让他此时毫无气力,虚弱不堪。只能麻木地张嘴接受着赵云音的投喂。
“你再多睡会儿,待会儿大夫会来看你的情况的,你的伤太重了,还需要在这里疗养一段时间。不用担心钱的问题,我已经替你给了,足够你在这里养到身体康复了……”
赵云音边给莫声喂着水,边自顾自地说着。
莫声表情寡淡地听着,他总觉得赵云音下一句话便是要向他道别。
“还有,我得走了。”
果然,莫声神情依然平淡,只是心里却还是微乎其微地向下沉了一分,微小得连他自己都未察觉。
“虽然不知你到底是何身份,今后还是尽量活着吧,过自己安稳的日子。”赵云音话语真挚却带着疏离。
虽然与他有过几次交集,但说到底不过是陌生人,她不想去了解他的身世来历,毕竟以后也不会有来往。
莫声心下一怔,第一次吧,第一次听到有人对他说这些话语。从前他听到的从来都是主子下达的命令与训斥,而自己从来回答的也都是遵命。
当有天一个清丽明朗的少女对自己说几句关切的话语,他又该怎么回。
所以在赵云音离开屋子时他一句话都未曾说一个字。
屋里一片寂静,莫声抬眼望着屋梁,眼里一滩死水。病态的虚弱气息仿佛能感受到生命的枯竭,一眼便能望到他此生的尽头。
主子要他的命,他照做了,没有还手地任凭对方处置。如今他死里逃生,已不再是死士,恢复了自由身,却反而不知该以何种身份重新活着。
不知怎的,脑海里突兀地闪现出赵云音的模样,聒噪热闹,真诚善良。
怀安郡主,身份尊贵,向来被众星捧月。虽常居云端,却无半分高位者的跋扈与鄙薄。
而他对她,却实在无礼了些。
胸膛处的伤口被刚才的一阵猛咳扯得生疼,痛感从身体迅速蹿向脑袋,使意识变得昏昏沉沉。
莫声阖上眼,任由诸多思绪在这意志薄弱的时候弥散开来。
最终,昏暗的屋里只听得见一声微弱的轻叹。
夏末的傍晚时分,红霞染云。
江渊趴在桌前有气无力。兄长今日上午便风风火火地来到院里拉着榕与去了校场,留她在这院中无聊透顶。
云竹站在一旁看着自家郡主接连叹气,于是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郡主,如果你实在觉得无聊,要不出去走走。”
江渊眼睛一亮,忽儿精神地抬起头来赞同地点点头:“嗯,是该出去走走了。”
“是,奴婢这就去让人备马车。”
“哎,等等。”云竹正欲出屋,却又被江渊叫住。
她疑惑地转身看着江渊:“郡主,怎么了?”
江渊起身凑近云竹,向她笑得一脸狡黠:“不用备马车,准备一身男装。”
云竹瞬间明白江渊的意思,郡主这是想玩点新花样啊。不过这样也好,女扮男装没那么引人注目,会对郡主的个人安全省去许多担忧。
但当江渊换上男装后,云竹彻底断了这个想法。
果然一张绝色的脸,不管是男装女装,都同样令人惊艳。只见江渊一身苏绣雾蓝锦衫,乌发由白玉冠束。一张瓷白的脸未施粉黛,却更显清隽,但又带着与生俱来的非凡光耀,好一个容颜如玉的翩翩贵公子。
云竹一时半会儿看迷了眼,怔在了原处。
见云竹的反应,江渊了然于胸地轻扬起嘴角,然后用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她的头:“我走咯”
云竹迅速回过神来,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耳尖一下子就染上了一层红晕。于是她微低着头默默地跟在江渊后面将她送出了府。
江渊手里把玩着折扇,气定神闲地悠逛在街上。她举止自然潇洒,气质脱尘。时不时收到路上女子们向她投来爱慕追崇的目光。
这一切江渊都看在眼里,她觉得十分有趣。看来自己的女扮男装很成功。
“卖酸梅汤咯,冰镇的酸梅汤咯……”这时,前方街摊的一声吆喝传入江渊耳中,马上引起了江渊的注意。
逛了这么久的街,她的额头冒了些许细汗,刚好又有些口渴,这时候喝个冰镇的酸梅汤是最舒服不过的了,这样想着,江渊不由地咽了咽口水。
于是她兴致勃勃地快速走向了那个摊位。
迎宾酒楼二楼雅座的窗户正朝着繁华的闹市。
江裴安负手站在窗户前,冷眼俯视着热闹的街群行人。而他身后,则是他的眼线为他报述着机要之事。
内容其实大多如往常一样按计划进行着,不过是例行汇报而已,所以听多后,也难免觉得乏味。
正在江裴安恍神之际,楼下街市一处卖酸梅汤的摊位前的一道身影,就这样毫无预警地就钻入他的视线中。
远远看,只见是位样貌清隽俊俏的翩翩少年,俊俏少年站在与他气质明显不符的摊位前,显得异常打眼。
只是他的身姿举止却让江裴安看出了几分熟悉之感。
江裴安微眯着眼,仔细地审视着楼下摊边处的少年。
几瞬之间,江裴安嘴角忽而露出戏谑的讥笑。
“长明……”他轻声自语道。
这丫头倒是挺会给她自己找趣味。
身后线人的汇报已结束,江裴安转身轻轻挥手示意他退下,那人恭敬地行了礼悄然退出了屋外,并轻轻带上了门。
瞬间,屋中就只剩下了江裴安与冯喜。
“冯喜,本王突然有点想喝酸梅汤了。”江裴安微微挑眉,轻飘飘地说出一句话来。
一直恭顺站在一旁的冯喜被江裴安突然这没来由的一句话弄得有些怔愣。
他不明白主子这句话到底有何深意,让他一时有些手足无措的立在原地。
见冯喜犹豫的表情,江裴安不禁自嘲地哼笑了声。
自己真的有这么高深莫测?导致身边每个人都要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字斟句酌,反复揣摹。
“我渴了。”江裴安无奈地又补上一句。
冯喜这才恍然过来,他立马恭敬上前应声道:“奴才这就给殿下去买酸梅汤。”
“不用,你先驾马车回府,本王自己去。”
江渊站在摊位前,她边与摊位老板闲聊着,边喝着手中碗里的酸梅汤。
此刻是傍晚时分,白日的热气并未退散,一碗凉爽的酸梅汤下肚,刚好开胃又解暑。
一碗饮尽,她又意犹未尽地向老板要了第二碗。
“酸梅汤好喝吗,长明郡主?”
忽然,一道低沉磁性带着些许戏谑的声音从江渊耳边传来,使江渊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她立即转过身来,当看到来者是谁时,她下意识地猛然向后退了几步,差点撞到身后的摊位。
“怎么总是冒冒失失的。”江裴安微皱着眉,一只手正抓着江渊的胳膊,向自己方向扳正,防止她向后倾斜的身子打翻身后的摊位会受伤。
刚出酒楼时,他本是改变主意打算直接回府的,但远远地看着这个丫头晃动的身影时,他终究是不由自主地走了过来。
他站在她的背后弯下腰身,然后垂头悄然附在她的耳边轻轻问了声,却没想这个丫头看见他后这么大的反应,差点撞翻摊位。
“还不是因为你吓到我了......”江渊幽怨地低着头小声嘀咕着。
听见江渊的嘀咕,江裴安的嘴角扬起微不可见的弧度。
他收回了抓着江渊胳膊的手,马上又恢复成了一副冷清的模样。
“怎么今日这副装扮?”江裴安微皱着眉头,视线淡淡地扫了一眼江渊的装扮。
俊美过溢,男气不足。
“觉得好玩。”江渊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衣着,毫无底气地回答着。
她向来在江裴安面前都是这么小心翼翼。
“丑死了。”江裴安云淡风清地从嘴里吐出几个字。
听到江裴安的评价,江渊错愕地抬眼望着他,她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丑?在她的人生里,她的方方面面都不曾跟“丑”字有过一丝一毫的联系。
如果是榕与看到她的男装,一定会夸她好看的吧。
江渊尴尬地红了脸,良久才不情不愿地低着头回了个:“哦。”
声音透亮,语气委屈又不甘。
江渊的情绪变化,江裴安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可她却不敢顶撞他半分。
江裴安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比起之前在他面前那副小心翼翼刻意疏离的模样,江裴安更喜欢此刻情绪外露的江渊。
因为她本该是这副模样的。
“准备去哪儿?”
江渊轻摇了摇头:“没想好,四处走走。”
“走吧。”江裴安心情愉悦地撇了一眼江渊,转身不经意地轻轻说了句。
江渊怔愣了几秒,他这是要陪自己逛吗,看着江裴安转身欲走的背影,心有犹豫,最后不情愿地跟上他的步伐。
二人并肩走在的街市上,暮色西沉,橘红的晚霞落在江裴安的肩头,洒在他的侧脸上。
平日里那张冷峻如霜的俊脸上此刻浮现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深如黑潭的双眸难得透露着清晰的光,心中蓦然升出几分平静之感。
而这一切,江渊都未曾发觉。
“卖栗子糖咯,好吃的栗子糖哟……”熟悉的吆喝声吸引了江渊的注意力。
她抬头望了望身侧的江裴安,正好江裴安也低下头撇眼看着她,他又怎么不会懂江渊的意思。
“去吧。”江裴安微微点头示意她。
得到江裴安的应允,江渊立马欣喜地跑过去买栗子糖去了。
江裴安站在街边不远处负手站立等待,静静地观望着江渊开心地买好栗子糖,然后神色愉悦地向他跑来。
眼前的明艳少女灵动美好得就像一条叮咚流淌的清河,澄澈得让人不忍涉足,任它奔流不息,永远朝气蓬勃,最终流向它想去的归处。
长明啊,一直这样下去吧,一直无忧下去吧。
江渊微喘着气跑到江裴安面前,她将手中包好的栗子糖摊在江裴安面前,眼神明亮地看着他:“要吃吗?”
上次他拒绝了,这次他还是不吃吗?
果然,江裴安依旧摇头拒绝了。
江渊撇了撇嘴,收回了手,利落地将糖放进了嘴中,甜。
一路上,江渊在江裴安身旁毫无顾忌地吃着手中的栗子糖,而江裴安则是云淡风轻地目视前方,二人皆不言语,却又好似是习以为常的默契。
如今面对江裴安,江渊的内心一直是复杂矛盾的。
一面她可以在他身边肆无忌惮地展现最狼狈最自然真实的模样。
一面却又对他避而远之,满心满怀地设防。
到底是旧日时光太过难忘,好坏都全难释怀。
夕阳偏斜,只落得最后一丝橘红的天光横跨在天际间。
江渊与江裴安漫步在繁华热闹的街市上,乍一眼望去,好似两位游散的翩翩贵公子。
只不过一位气场威严阴沉,一位明朗跳脱,路人时不时为二人侧目。
本准备带回府中慢慢享用的栗子糖被江渊一不小心在路上吃了个精光,此刻她是满嘴满腹的甜腻之味,却依然觉得意犹未尽。
二人来到一处茶馆前停下。
江渊疑惑地看着江裴安,道:“你想喝茶吗?”
“吃了那么多糖,你不腻,我都腻了。”江裴安嫌弃地撇了眼江渊手中空空如也的糖纸包,那么大一包栗子糖,她竟吃得精光。
江渊微微有些尴尬地垂下头跟着江裴安进了茶楼,原来江裴安是想让自己喝点清茶解解腻。
二人在一处靠窗位置落座,这里能尽看窗外街市的人来人往。
小二恭敬地端上两杯凉茶,分别摆放在二人面前。
“二位请慢用。”
“谢谢。”
江渊礼貌地道了谢后,揭开青瓷茶盖,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茶叶的清香流入嘴里,与先前嘴里残留的栗子糖的甜腻混为一体,有种怡人的清甜之感留在嘴中,流入腹中,江渊不由地微弯了眉眼。
江裴安也缓缓喝了口茶,随即放下。他望了望窗外越发暗沉的天色,又转头淡淡看了眼身旁正专心喝茶的江渊,他不由地心中自嘲地轻笑。
自己何时有这份闲心了,能毫无目的可言地陪着人坐在这里喝茶。
江渊自然不知江裴安此刻是怎般想的,她正津津有味地喝着茶,边观察着窗外街市上形形色色的路人。
看着他们的一言一行,从他们的言语和神情里了解着他们的处境。
人间百态,各有各的活法,其中各般甜蜜心酸也只有自己知晓了。
想到这里,江渊不由地轻叹了口气。
“活好自己就行了。”江裴安品着茶,转过头来,不紧不慢地说了句。
江渊眼神诧异地看向江裴安,只见他神情寡淡,举止优雅地端放茶杯,看不出任何情绪。
这么多年过去,江裴安依然保留着能一眼看穿她心思的默契。
江裴安抬眼回望着江渊,一双幽深阴沉的双眸里此刻难得看得见有几分温度。
“共情太多只会徒增忧虑,天下事自然有人会对他们负责。”江裴安继续说着。
“谁会负责呢?”江渊毫不犹豫地追问道。
但下一秒她又觉得自己这是在明知故问,天下自然是那个掌管天下的人来负责。
江渊抿了抿唇,她见江裴安神情复杂,原本还有着几分温度的双眸此刻幽深如黑潭,似乎有什么阴冷的怪物正露出爪牙誓要从黑潭底下呼之欲出。
江渊看得心中一窒,她突然明白过来江裴安意指的并非当今在任的高位者,而是他自己。
是啊,这便是江裴安,在人前毫不掩饰自己野心的江裴安。
他此刻坐在窗边,暗沉的夜色笼罩了他半边脸。玉冠束发,锦衣长披,周身都散发着非凡的贵气。
那份胜券在握的自信与睥睨天下的傲气表露于外。
江渊明白,其实江裴安早已具备了王者的气质。
只是为夺这高位,未来少不了一场腥风血雨,同室操戈。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早已不能全身而退了,唯有胜者为王。
“有些事不是该你去想的,喝你的茶吧。”江裴安斜眼看着此刻正一脸沉思的江渊,不由地淡淡开口。
江渊身形微微一颤,她这才回过神来。为掩饰刚才短暂的走神,她将杯中的清茶一饮而尽。
“走吧,送你回去。”江裴安率先站起身,自顾自地向外走。
江渊怔愣了一秒,随即起身跟了上去。
此时夜幕笼罩,江渊与江裴安一前一后地走在回去的路上。
江渊一路上都在想刚才的事情,就是因为知道登高不易,注定鲜血淋漓。所以,她心中有隐隐地为江裴安的结局担忧。
不管怎样,哪怕是因为旧日情谊,她都是真心希望江裴安好的。
由于江渊一路闷头走路心不在焉,所以江裴安放慢脚步等她,她都并未察觉。导致她一头撞上了江裴安的后背。
江渊抬起头来一脸无辜地望着已转过身来低头看着她的江裴安。
江裴安微颦着眉,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在江渊的额头轻轻一弹,语气清冷道:“太慢了。”
当指尖触碰额头时那若即若离的触觉,使江裴安有瞬时的心颤。
他发现自己其实从未真正审视过自己到底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对待面前这个人的。
面前的少女,面如皎皎之月,目有朗朗之星,身似纤纤细柳。
她不再是记忆中整天对他痴缠撒娇的小丫头了,她早已是亭亭少女模样。
江裴安将刚才触碰江渊额头的右手隐在袖袍里,然后悄然握紧。心中仿佛感受到有万年冰封微裂,有一根细长的青草如磐石般的意志誓要从裂缝里疯长出来。
江裴安微不可见地滚动了下喉咙,只觉得此时正被一种陌生的情绪所支配着,这种情绪微妙又迷惑心智。
不能再继续待下去了。
江渊一眼就看出了江裴安此时状态不对劲,她下意识欲上前询问,但突然又想到了什么,所以最终她什么都没做,只是低着头站在原地等着江裴安的反应。
事到如今,她早已有了不再探寻他任何秘密的自觉了。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江渊迟迟等不到江裴安的任何反应,她抬头惊异地发现眼前哪里还有江裴安这个人。
她四处张望,四处都不见他踪影,江渊撇了撇嘴,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个人啊,脾气还是如以往那般古怪。
江渊也不再纠结,想着此时兄长与榕与也应该已经回到府中了,所以她欣喜转身迈着轻快的步伐往自己府中方向走去。
但江渊不会知道的是,那夜江裴安并没有完全丢下江渊就走,他默默派了自己的暗卫悄然跟了江渊一路保证她平安回府。
江渊更不会知道,那夜江裴安是以一种怎样的心情离开的。
与其说是离开,不如说是平生第一次的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