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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按风俗,结婚三日新媳妇要回门。原本刘甲在安排婚礼时与刘元新商量,新媳妇回门就到林家即可,图个方便省事,当时刘元新也没有异议,不料娶亲当天,新媳妇一出门刘元新就反悔了,当着刘甲、林之甫和黑城子来的几个娘家人的面,拖着哭腔说:“闺女养到十八九岁,屎一把尿一把地拉扯大,容易嘛,啊,就这么轻易地让人娶走了,还是二婚头,作了填房,亏了先人哩。不行,回门时得先到黑城子家里,过后再来林先生家,得有个先后、主次。刘甲,你赶紧安排人去黑城子,置办五六桌酒席,回门当天宴请亲朋乡邻。我这把岁属白活了嘛,嫁姑娘都没几个娘家亲戚,刘甲,回门必须得按我说的办。”
几个从黑城子来的本家族户也跟着帮腔,“就是地,哪有这么便宜的事,”“元新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就该着风光风光,又不是偷来的锣儿敲不得。”
刘甲弄不清刘元新变卦的原因,望着林之甫不言语,刘元新这番话让林之甫无法反驳,他明了刘元新的想法,只好大声说:“元新兄弟,就照你说的办,甲儿,赶紧派人到黑城子收拾屋子,就照今天待客的标准置办酒席,厨师也请这拔人,钱你先垫上,回头让罗望结算。”林之甫一表态,刘元新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色。
刘甲作难了,回门到黑城子没有问题,打个花胡哨就可以回来,但要置办五六桌酒席、还得跟今天一样,费钱又费事,时间也来不及,只好含糊应承一声说道:“那边快要开席了,我们也过去吧,亲戚们,过去后我们娘家人坐两桌,事先安排好的,我很忙,可能顾不上招呼各位了,走吧。”
路上,林之甫小声对刘甲说:“甲儿,这边一忙完,赶紧安排回门的事,抽空给罗望解释一下。人呐,唉!女儿嫁了达盛昌的掌柜,可了不得了,乌鸡变凤凰了嘛,就让人家显摆一次吧。也怪望儿,今天辞亲时在我面前磕头叫爸,那头磕的实在,爸也叫的响亮,在正牌子丈人丈母面前敷衍了事磕了头,一声爹妈叫的含含糊糊,人家失了面子,吃味了嘛。”
“这怪不得罗望,你不知道咋天要赌债的人是什么目的,他这次事惹大了,待会儿忙完再给你细说,这人得让我爹和您老好好管教管教。”
宴席开始,刘甲乘没人注意,悄悄推开了新房门,看到刘英子盖着红盖头坐在炕沿上,罗望坐在桌旁捧着一本书在读,刘甲乐了,说道:“哎,我说是叫你姐夫呐还是妹夫好,放着如花似玉的新娘子不玩儿,在这里读书,你考状元呐,我以为偷偷进来能看个西洋景,谁成想看到个读书郎。以后叫你哥吧。”罗望笑道:“快说有啥正经事。”
“当然有要紧的急事,你以为我真是来看你们夫妻俩亲热的,那个我也会,用不着偷师学艺。”等刘甲说完回门的事,罗望啪地一下把书摔在桌上,高声说:“怎么能这样,啥人呐,我们走了壮儿撂给我娘怎么能行,不行。”刘甲准备劝罗望,还没开囗,刘英子叫了一声“哥。”就哭出声来,罗望心一软,轻叹口气说:“你到外面给关富智说一声,黑城子的酒席办五桌,全部交顺来饭庄操办。”
“哥,太奢侈了,那可是全甘州最贵的席面,今天酒席上用的食材都是我和魏宝采买,只请了顺来饭庄的大厨。全包给顺来饭庄办下来一桌得十块大洋,加上其它费用,得花六十块大洋。”
罗望看了一下刘英子,说道“兄弟,去办吧,时间紧,头都磕了,还怕作揖。”
刘英子回门当日,刘元新可是美美地风光了一把。刘甲不仅把久不住人的破败小院收拾的干干净净,连家里的被褥家具都换成了新的,还让魏三安排庄子上每家都来两人上桌坐席,刘元新那些从不上门的七大姑八大姨的所谓亲戚也来了不少,刘甲亲自上阵招呼客人。
酒席上桌,刘元新带着女儿女婿挨桌敬酒,逢桌必说:“这位是我女婿,城里大商号的掌柜,打京城来的,见过大世面的。……。”刘英子也是俏脸红唇,喜上眉梢,任谁也想不到刘元新竟生出了如此俏丽美貌的女儿。客人们百人百态、表情各异,羡慕嫉妒恨样样俱全。
听着自我炫耀、看着杯盘狼藉,罗望像吃了个苍蝇一样觉得恶心,碍于刘英子的情面强忍着没有发作,好不容易敬完了酒,刘元新又把罗望和刘英子领到那些亲戚面前让俩人一一认亲,一伙人不论长幼纷纷向罗望举杯,同刘元新碰杯,刘元新逢酒必喝,酒话、大话、胡话连篇,一幅老子天下第一的架势。刘甲见罗望脸色由红转白,知道他心里已经是十分烦躁,忙上前说:“堂叔,我找罗望哥有急事,你们好好吃喝。”拉着罗望到了后院临时搭建起来当厨房的席篷子里,为罗望到碗浓茶说:“哥,喝茶歇会儿,忍忍吧,席一散咱就回。”罗望先向几位厨师问好,又对刘甲说:“辛苦兄弟了,事办的还算好,完了给这几位大师傅端上些喜钱。”大厨客气地说:“罗掌柜不用了,关爷交待过,使用最好的食材,拿出最好的手艺,做出几桌上档次的席面。我们没啥,就是有点可惜,这么精致的佳肴被猪拱了,你看这些人,菜一上桌就你争我夺,就差跳到桌子上了,竟是饿死鬼托生。……。”
刘甲说:“那是师傅手艺高超嘛,师傅见谅吧,顺来饭庄的席面甘州城能有多少人吃得起,别说是这儿了。穷乡僻壤,怕是几辈子人头回见这样的饭菜。”
罗望刚刚理顺胸中的闷气,刘英子找来了,看了一眼刘甲,冲罗望使眼色,罗望装作没有领会,自顾喝茶,刘英子跺了一下脚说:“快去看看,快打起来了。”
刘甲和罗望来到前院,一老一少两个人在指着刘元新鼻子笑骂:“成人了阿,尻子上的屎揩开干净了吧。”“一个摇碗子、卖婆姨的烂怂货,当年婆姨光尻子下不了炕,这会儿一步蹬天了呐。”刘元新还拍着胸口嚷嚷:“刘老八,你爷孙两个看着眼红吧,老子转运了。”罗望几步过去,一把架起刘远新进了堂屋,把他按在炕头上瞪着眼说:“别出去了,客人让刘甲和魏宝照料,听见没有,啊!”刘元新嘴里吵吵着:“由他们说去,老子高兴。”但他不敢再起身。
客人送走,刘元新酒也醒了,罗望他们要连夜回城,临行时,刘甲对刘元新说:“堂叔,我爹说你不能进城了,那几个人不好惹,你只能躲在黑城子,家里我放下了不少粮食,魏甲长会把地划给你,老实呆在黑城子当你的佃农吧。”刘元新结结巴巴的说:“哎、哎、咋能这么弄嘛,林先生那边咋办。”边说边眨巴眼晴看着罗望,罗望没有理会他乞求的眼神,报拳作揖行礼道:“爹、妈,我们走了。”刘甲则不客气地说:“林先生用得着你操心吗!”刘元新哪里知道,在来的路上,罗望和刘甲就商量好了要这么干,粮食是从魏三家拉过来的。
进城已经暮色苍茫,给了守城哨兵一块大洋才开门放行。罗望说:“我们先到林家吧。”刘甲有些犹豫,说道:“怕是已经睡了。”“不会,爸一定在等。”罗望说着打马朝林家走去,刘甲招呼魏宝跟上。果然,到了林家一拍门,林之甫的声音就传出来:“来了,咋回来这么晚,等的人心焦。”
罗望从车上扶下刘英子,看到刘英子满脸泪痕,强作欢颜地问候:“干爹好。”林之甫说:“英子快进来,咋还哭了呢,大喜的日子。”刘甲则说:“爹你们稍喧一会,我先回家睡觉了,累死人呢。”
进到堂屋,罗望说:“爸,今晚就住这边,那边我妈和方秧在,英子去弄点水洗洗。”
林之甫说:“那好啊,按规矩回门就要家住一晚,反正我也错过了困头,爷俩喧谎吧,我去铺床。”
刘英子端水进来,罗望柔和地说:“媳妇你先洗,困了就去睡,我和爸好好聊聊。英子,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我既然娶了你,就会对你好。”刘英子眼泪巴巴地说:“我信你!哼,一路上你都没跟我说一句话。”
林之甫折返回来时,端了一木盘,上面放着四个小菜一瓶酒,刘英子忙接过来在桌子上摆好说:“我也吃点,瞎忙了一天,饿死人呢。”
罗望把林之甫让到上位坐定,到了一杯酒,招呼刘英子双双跪在林之甫前面,双手捧杯说:“爸,我和英子就是您的亲闺女、亲女婿,我罗望定像儿子一样尽人子之孝,为您养老送终,请您喝这杯酒。”林之甫接过杯,红着眼睛,带着悲声说:“快起来,快起来,这是干啥呢,我喝。”
三人边吃边聊,当林之甫问到黑城子的事办的咋样时,刘英子说:“少东家费了心思,把那个破家收拾的比魏三爷家还要好,从不登门的亲戚也都来了,热闹地很,就是我爹,”罗望用脚轻轻碰了一下刘英子,刘英子停下话头,林之甫笑着说:“来,共同举杯,你不说我也能想得出来。”说着喝完了杯中酒,刘英子只抿了一下,林之甫接着叹口气说:“哎!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元新兄弟过了半辈子苦日子,庄子上从没有抬起过头,这回算是扬眉吐气了,那还不得意忘形。望儿,你要理解他,体谅他。你一直很强势,没有那种最低层的生活经历,就是逃难时也没有沦落到那一步,落脚甘州很快崛起,根本体会不到他们的艰辛。你想呀,吃了上顿没有下顿,家无隔夜粮,人无敝体衣,无亲朋好友上门,满庄子的人皆侧目而视,遭人鄙视唾弃,那是何等的酸甜苦辣,这次有了这个机会,你得让他满足一下。世道艰辛,你这种全身本事的人都觉得生活不易,何况是他们,是不是望儿。”
林之甫仿佛亲眼目睹了酒席上的情景,这番话说完,罗望羞愧难当,红着脸端起酒杯喝完说:“爸,谢您教悔,我知错了。”林之甫说的话刘英子并不能完全懂,大概意思还是知道,此时已悲伤不能自持,一路上的委屈暴发了,叫了声“干爹”就大声哭了出来。罗望掏出手帕轻轻为她擦试,拍了拍她后背说:“媳妇,今天我做的不好,回头给你爹认个错,时辰晚了,少吃点东西,别积了食,先去睡,我一会儿就来。”刘英子站起来抺着眼睛说:“干爹、哥,你们也少喝点,我先睡了。”说完出了堂屋。
林之甫问道:“你和甲儿不想让刘元新回来了?”罗望点头说道:“是,怕给你惹麻烦。”
“我猜你俩就会这么干,这样不好,望儿,会伤着刘英子的,你是个明世理的人,那老俩口就这一个闺女,现在有这个条件了,该着享点福,我这边你别多想。让他先在黑城子避避风头,过些日子还让老俩口回来,就住我这边,我也有个说话的人,其它的小毛病嘛,让元柱去说吧,我也开不了口,望儿,一定要和甲儿处好关系,……。”
林之甫唠唠叨叨叮嘱了许多,罗望一一点头应承。伺候着林之甫睡下,推开卧室门发现还亮着灯,刘英子睁着两只水旺旺的眼睛在看天花板,说声:“你还没睡。”刘英子嘟囔句:“睡不着,等你呐。”吹灯上炕,夫妻俩亲热时,刘英子很快就紧绷住身体,嘴里发出高高低低的哼哼声,罗望有点奇怪,这是前两天没有过的,林梅英也从不出声,紧要关头也只是使劲抱住自己。怕声音让林之甫听到,忙用嘴堵了上去,事后,罗望搂抱着刘英子问:“咋跟前两天不一样了,还叫出了声。”刘英子头枕在罗望胳膊上,哼哼唧唧说:“不疼了嘛,黑城子的几个叔伯婶婶今天给我教,女人舒坦了就要叫,叫的越欢实男人越喜欢,再说人家忍不住嘛。”“这都是啥呀,还一套一套的。”小两口絮絮叨叨进了梦乡。
次日午后,罗望和刘甲到顺来饭庄结账,出门碰到从店里出来的乌拉思曼几人,罗望没有搭理继续往前走,乌拉思曼高声叫道:“罗掌柜近日可好,新婚大喜,乌某没有到场恭贺,失礼的很。”
罗望只好站住脚,行抱拳礼说:“乌掌柜好,几日不见仍旧神清气旺,当是生意兴隆吧,再见。”乌拉思曼却说:“别忙着走阿,回家和新媳妇热乎也不在这一时,这是你的一百大洋,还你。”说着掏出银票塞给罗望说:“罗掌柜,乌某也是胳膊上跑马,额头上掌灯的人,哪能无端拿你的钱,怨有头,债有主,各人的事各人了,那事就让两个当事人自己去了结好了。我已买下你达盛昌货仓两边的商铺,不几日将开门营业,到时还得请罗大掌柜前来捧场呀。”
刘甲接过话头:“姓乌的,甘州是讲王法的地方,容不得你胡作非为。”
乌拉思曼仰头大笑,那笑声仿佛从胸腔里迸发出来,宏厚低沉,说道:“这位是刘公子吧,这话听着像三月天的红柳枝儿一样软嫩,啥叫王法!王法比不了强权,强权比不上手硬,手硬抵挡不住快枪,快枪也得让银子三分,说一千道一万,钱儿地面子大,这用不着我教你吧,尕小伙嘴黄子没退完、毬毛没长全,大话就少说两句。”说完一拱手扬长而去。
刘甲望着这伙人的背影说:“哥,就这你还让你那亲老丈人回城,那不是找麻烦吗,这伙人是啥来路?”
罗望说:“这个乌拉思曼虎背熊腰,狼顾鹰视,声如雕枭,眼睛里透出的很劲与吴燕山有一拼,不好对付呐,你带个信让我那位老泰山先不忙回城。跟大掌柜说一声,出门带着魏宝,这段日子枪不要离身,你也一样。”
“噢,刘元新躲了,他们找我老泰山的事咋办!”
“还不至于,他们不敢,让方霖暂住林家吧。看样子这些人要在甘州扎根,我得去找找韩起茂。走,回吧。”
罗望判断的没错,这伙人盘踞哈密,长期经营武器、大烟、皮货买卖,畅行黑白两道。乌拉思曼不甘心受大当家压制,拉拢豹子等几个手下和大当家火拼,结果失败,就卷了一笔钱财、求一个认识的军官给韩起茂写了封信,跑到了甘州,原打算找到吴三木联手做生意,到了甘州得知吴三木出事,又无法再回新疆,仗着手里有钱,就打算在甘州打开局面,本来看上达盛昌的货仓市口好、空间大,想买下来,碰巧遇上刘元新赌输耍横,乌拉思曼觉得是乘机强买的好机会,目的是达到了,却被罗望强硬地顶了回去,后来拜访了一次韩起茂,才知道罗望很硬手、刘元柱势力很大,只好退而求其次,低价买下了达盛昌货仓紧邻的两家商铺。
罗望现在进出旅部已很随意,给哨兵打个招呼就到了韩起茂办公室门前,马生海边敲门边说:“罗师傅,正好没其他人。”推门说声:“旅长,罗掌柜来了。”就把罗望往里让,韩起茂放下手里公文说道:“罗掌柜坐,有事只管说。”
罗望没客气,端坐在对面的凳子上说:“韩长官,跟你打听个人,乌拉思曼。”
韩起茂笑着说:“他呀,前天来找过我,喧起了你,有点意思吧。新疆人,有势力,和自己当家地闹生分,想在甘州做点生意,带着我一军中老乡的信来找我,不好推辞,只要他不胡来,就由他去吧,这世道,谁都不易对不罗掌柜。”罗望说:“这我明白,他打我货仓的主意,还设套引我上钩,用我那不争气的老丈人作文章。我知道长官对甘州各色人等了如指掌,清楚底细就好办。谢韩长官,不打扰你了。”说完起来就走,韩起茂送罗望到门口,说道:“罗掌柜,那人和你当初有点像,事不同而理同,互让一步吧,和气生财嘛。”罗望回应:“谢长官指教,但愿人家也这么想。走了啊。”
回家的路上,罗望有点心神不宁,总觉得哪儿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