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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这个夜晚,注定是一个让甘州人无法入眠的夜晚,尽管许多人像关富智一样,目睹了进入甘州的红军士兵,这些看上去一脸稚气的士兵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却没有打搅甘州市民的生活。甘州一些识字的人还读了墙上的标语,但人们还是惶惶不安,除了像刘元柱、罗望这样事先闻到了风声,提前做了准备的人,大多数人家在这个夜晚所做的事就是把自己家仅有的那些粮食、衣物、钱财藏起来,有在后院挖坑深埋的,有架到房梁上的。刘元柱、刘元生失眠了,刘甲失眠了,关富智失眠了,许多穷苦人也一样彻夜无眠。失眠的起因虽然一样,心态却各不相同。
罗望一家人加上方秧都和衣躺在母亲房间的炕上,三个女人都很害怕,连大小便也让罗望陪着去后院,母亲更是连连叹气,“唉,望儿,你说我母子咋就这苦命呐,逃了大半个中国,还过不了安生日子。”“唉,真不知道明天会是啥样子。”
林之甫是个例外,送走李队长,简单洗漱完就躺下看书,本以为可能难以入眠,不料书没读几页竟一阵困乏,吹灯后很快进入梦乡。
夜仿佛被拉长了,甘州人恐惧着明天的未知,又盼望着天亮的时刻。
实事上,无论你是惆怅的,躁动不安的,安心入眠的,都挡不住月亮的落下,太阳的升起。
罗望第一次没有晨练是林梅英死去的那几天,今天是第二次,一家人草草地吃完早饭,罗望就打开街门,卸下门板,方秧怯生生地问:“掌柜,工人们的早饭还烧吗?杨嫂没来,”罗望语气坚定地说:“准备好炉灶、水米,日头升起时再说,来几个人烧几个人的饭。”说完拎把椅子坐在了街门口,母亲没有阻止,刘英子想拦又不敢。罗望坚信自己的厂子不会由此走下坡路,他要在门口等工人上工。
两个人来了,是老杨夫妻,罗望平静地说:“老杨你还到面粉厂上工,我今天不过去了,如果有人就开工,没人就关上大门。”又有两个人来了,是王积富夫妻俩,罗望还是平静地说:“积富去把粮行门打开正常营业。”周吉来了,到罗望跟前不等他说话,抢先说道:“罗掌柜我知道了,这就到市场里开门营业。”
太阳露出了大半个脸,王积梅带着黑城子的工人来上工了,是王积富绕道告诉他们今天照常开工。罗望站在街门口大声喊道:“杨嫂,快点烧饭。”然后继续端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他在等刘甲、关晓。这两人没有等到,却等来了林之甫,罗望看到空旷的街道上,林之甫穿一身崭新的中山装、皮鞋,戴着礼帽,虽然拄着拐杖,人到显得很精神,急忙起身迎上去说:“爸,你咋来了?”林之甫站住反问:“你这孩子,我咋就不能来?”
“这不是怕乱起来嘛,”
“乱吗?哪儿乱。”林之甫孩子气的左右看了看,等看到达盛昌商铺开着门,林之甫笑了:“甲儿,让我高看你一眼呐,要的就是这股气。走,进家。”
边走边指着墙上的标语说:“蒋匪,马匪,共匪,啥是匪,谁是匪。天理,地理,世理,哪得理,钱得理呀。”到了门口,罗望说:“爸你进去吧,我就在这儿坐会。林之甫不言声进了街门,时间不大又出来了,后面跟着刘英子,拎着椅子、提着茶壶,把椅子放在罗望身边说:“干爹坐,我去取茶碗。”林之甫坐下跷起二郎腿,说道:“孙子睡着了,咱爷儿俩晒会太阳。”
罗望说:“爸应该在房子里呆着,外面风凉。”
林之甫没接罗望的话,端过茶碗对刘英子说:“闺女,去到作坊里转转,能干啥就干点啥,别乱说话就行,学学望儿,往这儿一坐,里面的人个个心安。是不望儿。”罗望未置可否地一笑,林之甫接着说:“咋晚红军工作队的李队长到了家里,喧了些事儿,临走带了些吃食,放下了一块银元,你看看。”说着掏出那块银元递过来,罗望接住看了看,发现这块银元比市面上流通的袁大头、龙元略小一点,颜色发暗,成色也差,正面是:“中华苏维埃共和国,川陕省造币厂制造的字样,边上有两个五星图案,中间是两个大字“壹元”。”另一面是“全世界无产阶级联合起来,中间是镰刀锤子交叉的图案,”铸造的不是很精致。罗望把银元还给林之甫说:“都立国了,还发行钱币,这是要分疆裂土,建立一个王朝,难怪南京政府放着日本人不打,玩命地打红军。”
“望儿错了,你看的不仔细,中华是讲全中国乃至全球的华人,是指我大中华民族,苏维埃我不大懂,可能是说和南京的共和不一样吧,不是王朝,是共和国,还有,是川陕省,就是说他们占的地盘是一个省份,人家谋图的是全国,不是偏居一隅,还有,背面那句话就更是志向远大了,你想啊,立足川陕,目标是全国,面向全世界无产业者。望儿,试问一下,蒋委员长、汪主席代表的南京政府有如此大的志向吗,更别说是割据一方的马步芳之流了,这样的政党、军队被说成是山匪流寇就滑稽了。”
罗望问道:“爸,那个李队长找你干啥?让你纳捐还是要你帮他们安定人心。”
“人家根本就没提钱粮的事,也没要我做任何事,就是聊天,四个人面有饥色,却文雅礼貌,不说这个了,你一见就会明白,再看看吧,如果今明两天还是不征粮、不抓兵、不搞摊派还真就不一样了。”林之甫端碗喝了口茶水。
日出中天,街上三三两两的有了行人,路人经过罗家时,总要对坐在街门口的老少两人多看几眼,看完后,脸上愁容少了,步履也从容了许多。
快到中午时,达盛昌两旁的商铺、饭庄全开了,街上行人多了起来。
甘州名士林之甫和女婿坐在街门口从容地喝茶聊天,当日就在城里口口相传。
“怕个球,人家林先生和罗掌柜都不怕,何况我们草民百姓。”
“该干啥干啥去,看看人林先生,才叫个有气度,把你我那三瓜两枣地藏个屁。”
林之甫在午饭后去了刘家,母亲、刘英子乘着孩子睡着也睡觉了,罗望睡不着,坐在办公室做事,马撒丽带着三个人进来说:“掌柜,这三位是工作队的,要找您。”
罗望站起来打量来人,其中一个说:“罗先生嘛,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战士,是工作队的,我姓穆,是这个组的组长,叫我小穆好了,”说着伸出右手,罗望没有伸手,抱拳行礼说:“我岳父说起过你们工作队,你是女的吧,穆组长有何贵干?小马师傅,给三位长官到茶。”
罗望看着这三个十七八岁的士兵,心想:“还是小毛孩子嘛,连像样的军装都置办不起,起码有双鞋穿吧,这时节了还单裳、草鞋,是够穷的,莫不是要收钱。”
“莫叫我们长官,就叫同志撒,不习惯的话叫小穆好撒,我们不喝茶,就想看看你的厂子,找工人们问些事,还望你配合。”小穆说。
“当然行,走吧。”
罗望带三人看了一遍各个作坊,在仓库里,小穆指着架子上的鞋帽、衣服、皮马甲说:“你可够有钱的啊,存了这么多好东西。”罗望说:“这都是要卖的。”
“一回事儿撒,卖成钱还是你的嘛。”
罗望想:“给几个毛孩子说不清,得让他们赶紧走。”也就没多解释,说道:“看完了吧,我忙,不能陪你们了,请便吧。”
小穆没有回应罗望的逐客令,却安排另一个士兵说:“王雨,去请一下子李队长,”叫王雨的立正敬礼答声:“是。”就出去了。小穆转过头问罗望:“你雇了多少工人?”罗望心里有点烦,说道:“有四十几个,这关你什么事?你们红军还操心我雇人呐。”
“够得上资本家了嘛,是不是撒,罗先生,我还要到工人中间了解一下,你别跟着了。”
罗望没再言语,锁好库房门径自往办公室走,母亲站在办公室门口,旁边是抱着孩子的刘英子,见罗望脸色不好,母亲说:“望儿,别惹他们,要啥给点打发走算了,娃儿兵也怪可怜的,瞧这大冷天的,穿的是单衫衫,打着赤脚。”
刘英子也随声附和:“就是,哥,那几个娃别看长的秀气,穿的却像叫花子,人穷急了啥都敢干,咱犯不上惹他们嘛。”
“没事儿娘,快和英子去睡一会,这儿有我在。”罗望支走婆媳俩,坐在办公室想:“他们这是要干嘛,老丈人说他们很和善,怎么和说的不一样,是看到东西起了贪心吗?”
一顿饭的功夫,李队长来了,带着四个人,罗望惊奇地发现魏宝也在这些人中,没穿他们的衣服,只戴着顶有红五星的旧帽子,看见罗望也不打招呼,和其他人站成一排,那个叫王雨的介绍道:“报告队长,这就是罗望。”
李队长伸出右手说:“罗先生,我是工作队长,叫我老李就行。”罗望面无表情握了一下李队长的手说道:“李队长请坐,有事你吩咐好了。”说完自己先坐在椅子上。
李队长好似没在意罗望的失礼,坐在了罗望对面,说道:“罗先生,你的情况我们掌握了一些,一个外地人,几年功夫成了资本家,很难说你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但从我们了解的情况看,你又没有欺压良善、巧取豪夺的不法行为,小穆正在工人中了解情况,等她回来我们再谈。”说着话小穆进来了,向李队长敬礼说:“报告队长,情况摸清了。”
李队长对罗望说:“罗先生,我们借你的办公室开个会,请你回避一下,不介意吧。”罗望不言声出门来到马撒丽的操作间,马撒丽说:“掌柜,她们在工人中打听,你打不打工人,有没有克扣工钱的事,工钱多少,有没有血债,每月剥削多少钱,掌柜,啥是剥削?”
罗望苦笑一声说:“我也不懂,干活吧。”说完和马撒丽一起安装一台缝纫机,还没干完,小穆过来说:“罗先生你来一下。”
罗望回到办公室,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看着李队长不做声,李队长脸上挤出一丝笑容说:“你的情况很特别嘛,工人们对你评价很高呐,好像没有伤害工人、压迫工人的事,还做了不少好事,表面上看你是一个善良的资本家,外面标语你看了吧,红军没收恶霸地主的财产,就是指欠下人民血债、欺压百姓的有钱人的财产,对你,我们不好定性,得请示上级,明天再回复你。你可不要乘天黑转移财产,那样对你不好,也没必要。你和刘元柱关系很好,同他儿子刘甲是一担挑,能否带我去见一面刘元柱。”
罗望说:“你讲的这些我不太懂,但我可以说是个干净的生意人,我的钱也是干净的,至于带你去见刘大掌柜,那不行,你们中就有从刘家出来的人,自己去好了。”说完瞪了一眼魏宝。
“罗先生,我们去了两次,看门的老人不让进门,只好求助于你。”
罗望心里一惊,对这人的感觉一下好了许多,他们要见刘元柱,完全可以强行闯进去,看门老汉不让进就不进,还来求自己,看来老丈人说的是真的,感觉变了,语气也就不同,罗望和气地说:“李队长,虽然我不会带你去,但我可以给你带话。”
“那也行。”李队长说着掏出钢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推到罗望前面,罗望没看,说道:“我这儿有信皮子(信封),你封起来吧。”
李队长说:“我们是光明正大的,你带过去吧,最好就今晚。”
罗望没接话,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把纸塞进去封好。
“罗先生是个细心人,本想和你多聊会儿,没时间了,听小穆说你存有一批皮马甲和鞋子,我们能谈笔生意吗?”
“李队长,这个厂里,除了我的人,你们看上什么尽管拿。”罗望吃不准李队长说话的意思到底是要出钱买、还是强行要。
“那就好,罗掌柜对我们有误会,我不怪你,红军是穷苦人的队伍,是人民的队伍,我们从不强拿老百姓的东西。”
“那你说的没收是怎么回事?”罗望问道。
李队长说:“没收的是民愤极大的恶人的财产,以后你就知道了,明天见。”送他们出了街门,罗望突然高声说:“魏宝,你没有话说吗?我可以带给你东家。”正在往前走的队伍站住了,几个人转身看着罗望,魏宝没有吭声,李队长说话了:“我们知道魏宝的身份,魏宝,有话可以说给罗先生。”
魏宝迟疑着说:“罗望哥,你告诉老东家,我是自愿参加红军的,我喜欢红军。”
“不对刘甲说点啥?”罗望又问,魏宝只摇了摇头。
队伍走远了,魏宝的话还在罗望耳边缠绕着不肯散去。转身进门扶起脚踏车,母亲出来拦住他说:“望儿,我看那些人很不友善,魏宝也卷了进去,别出门了吧。”
罗望说:“娘,得给大掌柜送封信,没事,走了。”
拍响刘家街门,看门老汉把门开了个缝探出脑袋,一看是罗望,长出一口气拉开了门,罗望把车子一丟快步往里走,老汉在后面喊:“罗掌柜,东家在堂屋里。”罗望没有回头,一直走到堂屋前,门开着,一家人都在,刘元柱起身说:“望儿别行礼了,快进来坐,甲儿上茶。”
罗望说:“大掌柜,这是红军工作队李队长带给你的信,不用忙了,我得回去,那边两个女人不放心。还有,魏宝参加红军了。”
喘口气接着说:“大掌柜,达盛昌今天起就正常开门了,其它几个点全开了。”
刘甲接话了:“你看吧爹,我说哥肯定会开门的,什么事也不会有的,明天我去粮行,不去县政府总行了吧。”
刘元柱说:“还是你行,我是老了,甲儿明天就去吧。魏宝这卖主的货,该死。”
罗望说:“也不是什么事没有,他们叫我资本家,还说要请示上级搞什么定性,我猜吧,要是定成恶霸就得没收财产了。”
“放心吧,杀人、欺人的才是恶霸。爹,魏宝当红军是好事,”刘甲说道,罗望苦笑着说:“当愿吧,我走了,大掌柜心放宽些。”
入夜,母亲还是让大家都在自己屋里睡觉,说了些:“聚一块儿吧,这样心里踏实,能睡安稳。”之类的话。罗望找来一个铁皮盒子,搬过几张凳子说,我睡凳子上,不跟你们挤了,院子里有啥动静我也能听到。”刘英子说:“你又没有顺风耳,能听见,”母亲知道铁皮盒子的作用,打断刘英子的话说道:“望儿说能听到就能听到,英子放心吧,安心睡。”
天没黑透几个人全都睡熟了。
不知什么时间,罗望感觉到铁皮盒子的振动,起身出来关好门,听到街上有人跑动,从架子上抽出了一根木棍。
不一会儿,从街门头上跳下一人,罗望没容来人起身就把棍子压在他身上,那人说:“罗兄弟,是我,他们要抓我,快藏起来。”一听是关富智的声音,罗望拉起来就进了婚房,拉开暗室档板说声“进去。”转身出门在后墙上用脚蹭了几下,拍门声就响了。罗望略等一会,高声说:“什么人呐,深更半夜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嘛。”方才拉开门栓,门口是七八个红军士兵,举着几枝火把、拎着步枪,领头的是小穆,魏宝也在里边,小穆说:“罗先生,我们去抓恶霸镇长关富智,他儿子反抗,掩护他逃跑了,追到这儿发现你家门上有人爬过的痕迹,一定在里面,你见过没?”罗望侧身让开说:“进来找。”
几个人哗啦啦进了门,母亲她们也已起来。罗望说:“英子,所有的门都打开,让工作队搜查。”刘英子还没动,士兵就开始在几个屋子里查看,有人叫道:“穆组长,看这里。”小穆就着火把亮光看见了后墙上的痕迹,说:“是新的,在后院,开门,”罗望摸出一把钥匙打开门锁,一伙人呼啦啦进了后院,母亲、刘英子和方秧也跟了进来。士兵在后院查看一遍,见靠墙有一把梯子,小穆走过去看了一会说:“撤,关富智跑不出甘州城。”出门时,罗望看了一眼魏宝,恰好魏宝的目光也扫过来,还盯着罗望的脚看了一眼,罗望心里“咯噔”一下,他鞋上有墙上的白石灰。
罗望插上街门,没有看婚房,径直走到母亲房中,躺在凳子上,他感觉母亲没有睡着,在黑暗中双目瞪着自己,小声说:“娘,我知道分寸,你放心睡吧。”母亲说:“儿子,娘信得过你,但娘觉得姓关的该被人家抓,唉,儿大不由娘管,睡吧。”罗望明白,母亲知道关富智是让自己藏起来的,但母亲不想责怪他。
罗望并没有为此纠结,沉沉地睡了一觉,天不亮就悄悄起来,到自己房间拉开木板,关富智钻出来说:“大恩不言谢,我得走,”罗望说:“你不能出去,魏宝很熟悉你,可能就在我家附近等你呐,”罗望没说魏宝发现自己鞋上沾有白石灰的事,接着说:“你还藏这儿,白天睡,晚上我把吃喝给你送来。”关富智叹口气又钻进暗室内,罗望递进去一个瓦罐说:“小便就这个,大便忍到晚上吧。”说完拉上木板,到院子里开始晨练。
李队长很早就带人来到达盛昌,还带了一辆大车,见到罗望就说:“罗先生,上级领导经过研究,确定你为通过教育后可团结的对象,我们不没收你的财产,今天要买你所有的鞋和马甲,说说价格吧。”
罗望如实报了市价,并说:“李队长,我可以按成本价卖给你们,是市价的六成,只不过得给我打个收据,厂子不是我一个人的。这么早没吃早饭吧,和我的工人们一块儿吃早饭怎么样?”
“好,我们付钱。”
罗望紧着到厨房门口说:“杨嫂,多下八个人的米,切点肉,好了送到我办公室。”然后打开库房门,叫过方端文说:“去给他们点数,”方端文却神秘地说:“掌柜,咋晚上方佑文的傻儿子方树被抓了。”罗望怔了一下,随即说:“不用操心这些事,点数去吧。”
回到办公室,对李队长说:“我的人在库房等着,让他们去搬货吧。”
李队长用手指了一下说:“小穆,带人去点货。”罗望盯着她看了几眼才说:“小穆,衣服、鞋子要按号打包,回去好分发,尤其是鞋不能弄混。”小穆一笑说:“谢罗先生提醒。”
就这一笑,罗望发现她脸上有两小酒窝,牙齿很白。这时的小穆和咋晚完全是两个人,咋晚她脸带凶相,一身杀气,这会儿面色柔和,一身女儿气。
罗望为李队长倒了一碗茶,说道:“请喝茶,怎么没见魏宝?”
李队长一口喝完茶水说:“罗先生,见笑了,半年多了,我这是第二次喝茶,前天在你丈人林先生家喝了盖碗茶,那是龙井,绿茶,开水冲泡着喝,今天是茯茶,是用铁壶熬制的茶,在我们那儿叫苦力茶,是下苦力的老百姓常喝的。你说魏宝阿,被首长看中调到战斗部队了,他一身功夫放这儿浪费了,噢,魏宝说,罗先生才是高手。是这样吗?”
罗望有些吃惊,在甘州,能知道龙井茶的人寥寥无几,从李队长的话里罗望判断,这位是出生在富裕人家,而且是大富户。
罗望笑着说:“哪儿的话,魏宝谬赞了。如果我猜的不错,李队长当兵前是大户人家的少爷吧。为啥要参加红军?李队长别再意,我就是有些好奇而已。”
“我已经和那个封建大家族彻底决裂了,不提它也罢。罗先生,今天下午在大佛寺小广场有一个斗争会,你必须参加,批斗的是昨晚抓获的恶霸地主。到时会有人来请你,”李队长没有回答罗望,说那个“请”字时咬的很重。
饭来了,办公室桌子上放了八海碗小米稠饭,一大盘子卤猪肉,李队长带来的六人加罗望,每人一碗稠饭,谁也不说话,只往嘴里扒拉饭,几个士兵盯着盘子里的肉但没人下筷子,罗望说:“李队长,让你的人吃肉,是专门为你们准备的。”
“好,大家消灭了它。”一盘子肉顷刻间一扫而光。
李队长问罗望:“你经常和工人一起吃饭对吗?常吃肉不?”
罗望放下空碗说:“不仅我,我们全家都和工人一起吃饭干活,还没工钱,当然我儿子除外,他不到一岁。至于吃肉,一月一回,不多,许多甘州人一年见不到一点油星子,我们已经很不错了。”
“这就难怪了。”李队长没往下说。
货装完后,李队长拿出一根金条说:“罗先生这个够不,我们不知道甘州金银比价,刘元柱又见不到,只好付这个。”
“够了,不过,能不能付你们的银元,就是给林先生那样儿的。”罗望说,“你是说这个。”李队长掏出一块银元递给罗望。“这个行吗?我们的人拿它在市场上根本买不到东西,商人不收,你要。”
“我要,有多少收多少。”
“我们也不多了,今天只能给你这一块,就当饭钱吧。”
“我得给你找补五块银元。”说着,罗望打开柜子,把那块银元小心地放在上衣兜里,又从钱匣子里拿出五块袁大头交给李队长说:“请你打收据。”
下午,罗望和方端文在库房内整理货物,小穆和一个红军士兵来了,对罗望说:“罗先生,我们来请你参加斗争大会。”罗望说:“小穆,你看我正忙呢,哪有时间,能不能……。”“那不行,你是教育对象,要上台子撒,必须到场,否则就不是请了。”小穆打断了罗望的话,另一个红军士兵取下了肩上的步枪,罗望看这架势是不能拒绝的,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说:“走吧。”方端文说:“掌柜,我也去,好有个照应。”罗望没再说话。出门看见母亲和刘英子还有几个工人站在房檐下,罗望说道:“你们去干活吧,我一会儿就回来了,娘、英子,忙去吧,没事儿。”
大佛寺门前的小广场上,用木板搭了一个台子,上面站一排端着步枪的红军士兵,还有六人被五花大绑,戴着纸糊的高帽子,其中两个人后背上插着木板,六人中罗望认识乜家成、邹世平和最边上的李华堂,台子下已经围了很多人。小穆让罗望上台,站在了李华堂身边,方端文也跟上来站在罗望身后。
斗争会开始了,李队长先说了一大通话,接着小穆高举右拳挥动着大声呼喊:“打倒恶霸地主。”台子下没人响应,小穆大声说:“革命的群众,你们要认清这些恶霸地主反动派的丑恶嘴脸,我喊一句口号,你们就跟着喊。”说完又挥动右拳喊道:“打倒反动军阀、红军万岁!”台子上的士兵跟着呼喊,但台子下的老百姓大多木着脸,没有人回应。李队长掏出一张纸高声说:“下面,我宣布这些反动恶霸地主的罪行,邹世平,家有水地九十四亩,榨油坊一座,为富不仁,欺压百姓,去年雇了同村的邹××当丫环,三个月不到就死了,经过调查,女孩子是被邹世平强奸怀孕,气愤难平自杀而亡。他欠下了血债,经过苏维埃人民政府批准,判以死刑。恶霸方树,四年前放出他家恶狗咬伤村民两人,其中一人死亡,……,判以死刑,立即执行。……。”
罗望听到身后的方端文说:“这是真的,要不是他家被抢,土匪杀死那条恶狗,还不知道会祸害多少人。”台子下人群中有人高声喊:“好,枪决他们,打死他们。”
李队长露出了笑容,小穆高声喊:“打倒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霸地主。”“向他们讨还血债。”台下的人群也跟着呼喊起来。
背上插着木牌子的邹世平瘫在台子上,哭喊着:“我没有吃过人肉啊,那丫头是自己愿意的啊,呜,呜,呜。你们不能杀我,我家还有八十多岁的老娘哇。”他的哭喊声被台子下的口号声淹没了。
那天,邹世平回家把经过对老母亲一说,老太太把邹世平打了一拐棍,骂道:“你个囊怂,明天收拾一下,我后天一早就去刘家,定会讨个说法。”
第二天天刚黑,来了几个红军士兵要带走邹世平,老太太哭喊着要拼命,士兵围成人墙堵住她,任打任骂不还手,就是不让她阻止带人,老太太只能眼睁睁看着儿子被捆成麻花架到马上带走了,只剩两孙子、一孙女和儿媳在院子里哭成一团。
斗争会开完,李队长拍了一下罗望肩头说:“罗先生,受到教育了吧,这些恶霸地主,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实际上干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丑恶之事,罪恶累累,那个乜家成、李华堂,利用会道门欺骗百姓,剥削会众,也是斗争对象,可惜关富智没能落网,他跑得了今天跑不过明天,迟早会得到人民的审判,希望罗先生引以为戒。”
罗望冷冷地说:“李队长,我看过戏台子上陪杀场的戏,没想到今天自己演了一回,我记住了,谢谢李队长。”说完一抱拳跳下了台子。
斗争会之前,李队长终于带人进了刘家的街门,坐在了刘家的堂屋里。刘元柱让家人各自呆在屋里,自己一个人接待李队长,两人互相自我介绍,握手问好后,李队长说:“刘先生,你的情况我们调查过,你是开明绅士,希望你支持红军,支持革命。”
“李队长有啥要求刘某人会尽力而为去办,需要多少钱?请说个数目。”
“刘先生误会了,我们既然对你定性为开明绅士,就不会动你私人财产,再说银行里的钱是老百姓存进来的,不是你的私产嘛。是这样,我们需要核查银行账目,如有恶霸地主、马匪和反动政府官员存入银行的钱是要没收的,这些钱是人民的血汗,应该归人民所有。还有件事,我们查抄县政府和关富智家时,搜查出一批金条、沙金,需要兑换成银元,用以购买一些生活日用品,下剩的要分给穷苦人,请你行个方便。”
刘元柱说:“查账可以,不过银行得为储户负责,无论谁的钱将来都不能拒付,需要给李队长讲明的是,贵军入城前,那些官员、军人早已听到风声,把自己的钱全部提走了,这个有账可查,兑换金条的事恕难从命。你想啊,他们如果知道了自己的财产到了银行,银行无论是什么方式收进的,人家都不会善罢甘休,除非贵军长期占据甘州。”刘元柱略一停顿接着说:“如若贵军缺乏军费,我可以用个人的钱给予资助,但希望贵军不要动银行账户上的一文钱,以保证银行信誉。”刘元柱打开桌上的一个木箱子,继续说:“这是五千大洋,是我个人积蓄,自愿捐出。”刘元柱经过考虑,做出了花钱买平安的决定,以保护银行不受冲击。
李队长说:“不瞒刘先生,我们的确缺钱,我们士兵都是自愿参加红军的,眼下发不了军饷,但是部队也得供给战士的日常用品,这样吧,这五千大洋算我们借的,请刘先生相信我们,我们一定会还,最晚也就是革命成功后,我们的苏维埃政府会替我们偿还,哪怕我死了。”说完,掏出一个小本子,写了几句话,撕下来双手递给刘元柱说:“刘先生,这是借条,请您收好,你一定要相信,我们会还你的,谢谢!”
“账,我们还是要查,我的队员已经在银行,这会儿可能都查完了吧。另外,今天下午大佛寺小广场有一个斗争大会,我希望刘先生能来看一看、听一听。噢,魏宝已经是一名红军战士,有关你减租减息、帮助穷人的事他讲了不少,为我们给你定性提供了依据。他十分敬重你,我也觉得你是一位值得尊敬的开明绅士。”
刘元柱没有在台子上,他站在远处,眼睛没有离开过罗望,直到斗争会结束,快步迎上去,拉住罗望的手说:“贤侄,委屈你了呐,”罗望鼻子发酸,说道:“没什么大掌柜,我得赶紧回家,娘会着急的。”一边走,刘元柱一边说:“今天上午他们查了银行账目,查出马福寿名下的一万多大洋,作为反动军官的财产没收了,贤侄,银行账目非常复杂,没有十分熟悉的行家里手根本查不到,你明白我的意思吧。”罗望站住脚说:“大掌柜,你是说银行有人帮了他们。”刘元柱点点头,两人都知道是谁,但没有说破,刘元柱说道:“你回家报个平安,到粮行去看看吧,甲儿在,我不放心呐,他们叔侄两平时就走的近。”
罗望赶到粮行时,小穆带着几个士兵在检查,一个戴眼镜的女兵手持粮行的账册在查问,她从账册中抽出那本军粮账册问:“这本账为什么不在粮食收购的大账里,同一家粮行、同样是小麦,为什么要单另建账?”刘甲看都没看罗望就说道:“那是县政府存入粮行的军粮,当然,是马家军的军粮。”王积富和伙计急的直跺脚,王积富杀鸡抹脖子地给刘甲使眼色,刘甲却谁也不看,继续说:“就在那边的小库内,我带你们去看。”罗望没有阻止,他想起刘元柱在金库门前说过的话:“……对于这些钱财来说,甲儿才是最危险的人……。”罗望看着刘甲带小穆她们进了小库自语道:“知子莫若父啊。”
看完后,小穆说:“反动军阀的粮食是打老百姓手里掠夺来的,属于人民,红军要没收,罗掌柜,想不到你才是这座粮行的东家,真行啊你!这批军粮我们马上运走。王雨,安排人装车。”
罗望始终没有说一句话,等运粮大车走后,他小声问刘甲:“为什么?”
刘甲不假思索地说:“我不想看着他们挨饿受冻,如果成锐弟回来追究起来,我承担好了。”
罗望依旧小声说:“瞎说什么呐,粮食是人抢走的,又不是你送的,要你承担啥,况且军粮还在。”接着高声说:“王积富,马上安排人把大库里的麦子运到小库充当军粮,大库的亏空记到账上,大家都看到了,粮食是红军强行拉走的,你们明白了吧,知道咋说了吧。”
慌乱中谁也没有注意,李云一直在窗户外偷听、偷看。
刁蛮霸道的邹老太太一天一夜没合眼,巴巴地等儿子回来,等来的却是装有儿子尸体的白皮子棺材,送棺材来的十几个红军士兵根本不理睬老太太哭闹、打骂,把一家人关到了堂屋后开始搜查,粮仓中的粮食大部分装进二十多个牛毛口袋,被分送到村子里最穷的十来户人家,柜子里的银元全部收走,只留下一些铜元。老太太一口气没到过来,当晚就咽了气,步了儿子的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