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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后,随着东山别业布置完毕,东山雅集的举办之日也如约而至。
天高云淡,秋意浓。
所剩不多的黄叶打着旋从枝头落入院中,带来了一位位宾客。
别业的大门外,是谢据在迎客;
举行雅集的园子中,站着接待的谢安。
谢裒则在一旁的书房中,接待一些前来的官员。
一处半倚着山势修建的园子里,菊花香飘阵阵。
若从空中看去,那些花草灌木,将整个园子悄悄分作了三块。
园子西侧,落木萧萧,秋叶在地面铺出一条金色长毯,通向一座稍稍高起,视野开阔的凉亭,凉亭中设下酒宴,那是供谢裒招待那些有官身的年长一辈之人的地方;
东侧则被金黄的菊花团成喜庆的半圆,临着半亩方塘的水榭包裹,挂起竹帘,供一起前来的女眷观看玩乐;
正中的一大片场地,则是大戏的舞台......咳咳,雅集的举办之地,年轻人们真正吟咏、辩难、饮酒的地方。
只见石基上一条人工开凿而出的小水渠,将一条流经别业的清溪水引入,水渠弯曲且略带坡度,将清澈的溪水注入一旁的半亩方塘。
这般设计所为的,正是东晋著名传统艺能,流觞曲水。
一辆辆牛车抵达,一个个富多代下车。
这些人中,大多数都是侨姓士族,过江强龙。
不时有一两个吴地士族下来,不仅自己觉得别扭,就连那些侨姓士族也顾不上嘲讽,心生疑惑。
会稽贺氏的牛车缓缓抵达,坐牛车,要的,就是这个沉稳悠然的派头。
什么速度效率之类的考量根本不足为道,反正他们压根就不缺时间。
当贺涛跳下牛车时,那些提前到了,正浑身不自在的吴地士族便很快主动聚拢了过来。
会稽贺氏,或者叫山阴贺氏,世代治《礼》,经学传家,在士族之中威望甚高。
这种上百年积累的家学,相当于掌握了某一本经典的“最终解释权”,十分非常极其不得了。
而且这些家族轻易不收徒,只是血脉相承,数代人积累之下,寻常人家根本无法比拟。
在文治大于武功的士族圈子中,这种有真正家学传承的士族,比起那些只有事功的士族简直就是两个概念。
更何况,贺家的事功也不弱,贺涛的祖父贺循官至司空,与顾荣、纪瞻、闵鸿、薛兼四人,并称“五俊”,是以会稽贺氏在会稽高门之中荣立第一等。
也正因此,贺涛轻飘飘的一句话,就能有这么多吴地士族云集响应。
族望这种东西,说玄乎也玄乎,说简单也的确有迹可循。
一圈寒暄完毕,贺涛一扭头,才发现自己那个带着帷帽的小妹跟她的婢女静静已经消失不见了。
贺郎君一边在众人簇拥下前行,一边心中暗恼。
贺灵溪越是这般,贺涛就越发不能容忍一个寒门子弟与自家明珠产生纠葛。
很快,众人各自入座,座位没有尊卑,入座随意,但当众人坐定,南北之分,便极其明显。
远处的凉亭中,谢裒默不作声,只在心头悄然一叹。
花香阵阵的水榭中,好几个妙龄少女都摘下了帷帽,开开心心地调笑玩乐。
闹了一会儿,一帮或大或小,反正都春心萌动的女郎们便开始了今日的主题——偷窥。
一个个扒着竹帘,目光在场中游走逡巡。
秋风送来凉爽,那些香粉夹在风中,吹入口鼻,都是满足的味道。
当一个头戴束巾,身着白衣,颜如冠玉,身若玉树的男子缓步出现在场中,水榭中的女郎们,沸腾了!
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这其中一道,自然来自于贺灵溪。
她呆呆地望着那个温润如玉的身影,气质依旧是那般淡然从容,漆黑的双眸无声闪耀着星辰,一双剑眉掠尽了世间英气。
完了,张郎又变好看了,这么好看怎么办?
她看着身边那一个个女郎,瞧着她们的口水都快把地面弄湿了,忽然觉得自己压力如山岳一般。
张恪走到场中,谢安迎了上去,把着他的手臂,向众人介绍。
虽然知道这是这个时代再正常不过的礼节,张恪还是暗地里有些难以接受。
毕竟这是他前世曾经幻想过介绍自己女朋友的场景。
谢安的话音刚落,众人便立刻窃窃私语了起来。
经过近期的几番折腾,尤其是庾内史那件事情,这些消息灵通的士族们或多或少都听过了这个名字,至少有些耳熟。
水榭那边,更是响起了一片喃喃自语声。
“张恪,这名字真好听!”
“是啊,我也这么觉得,我的张郎真是取了个好名字呢!”
“什么你的张郎,凭什么就是你的?”
“凭我比你大!”
贺灵溪默默低头看了一眼,无声暗骂道:“臭不要脸!明明是......!”
一个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场中的议论。
“区区寒门,有何资格与我等同席?”
贺灵溪看向那个开口之人,会稽丁氏的一个子弟,平日里二兄的跟屁虫之一。
她恨恨一跺脚,清晰地找到了背后的罪魁祸首。
“啊?寒门?打扰了!”
“哎,怎么会是寒门呢!可惜可惜。”
“我就说嘛,要是士族有这么好看的,早被我父兄抢了给我了。”
水榭中,女子们纷纷摇头,打消了那些不良心思。
不过眼神还是直勾勾地盯着张恪,看一眼又不要钱,看一眼又不会怀孕。
“哎呀,对不住,我竟忘了此事!”谢安似是方才记起,一拍脑门,“要不这样,来都来了,诸位若觉得这位张郎君有哪方面才华不够资格列坐于此,皆可发难,如果张郎君确有奇才,我觉得对今日雅集而言,不亦是一桩雅事?”
这是他来之前便与张恪商量好了的事,虽说看起来对张恪可能有些羞辱,但这是相对最为省事的办法。
“说得对,喝个酒又不是结亲,哪儿那么多门道,寒门又如何,我那从伯祖不也说了嘛,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咱不能忘本啊。”
琅琊诸葛氏诸葛恢之子诸葛衡斜坐着,以肘撑席,一派欠揍模样。
得,连那位丞相都抬出来了,还说个屁。
琅琊诸葛氏是此时场中侨姓士族门第最高的,他都没话说,那自然其余侨姓士族也没话说。
而在场的本地士族,则将目光尽数投向了贺涛。
贺涛面色平静,心中却是笑开了花,张长恭啊张长恭,你说你傻不傻,我正满天下想着找你麻烦呢,你居然主动凑了上来。
怎么?觉得你是西楚霸王,一人单挑一群?
他轻轻一笑,“既然阿大如此说了,咱们照办便是。有谁觉得不妥,或者单纯想要考究考究这位张郎君学问的,都试试吧,说不定有心人就给写成册子,四处传扬,又是一桩美谈呢!”
张恪微微眯眼,果然这个贺老二不安好心。
水榭中,贺灵溪恨恨地看了一眼贺涛,回去一定要好好收拾收拾这个坏二兄!
一个本地士族子弟起身,挥着塵尾,“既然元泽兄如此说了,我就先请张郎君与我一辩,如何?”
“自无不可。”张恪神色从容。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毛传》却言,绿竹非竹,绿,王刍也,竹,萹竹也。可见,淇奥无竹,诗人凭空而想,不切实际,而在《毛传》之前,又有多少人被诗篇所惑,误以为淇奥产竹,而生绿竹猗猗之感。这世间颇多流言亦如是,往往吹嘘得玄乎,三人成虎,最终却令天下人都信以为真,实不知其真面目为何。不知张郎君以为然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