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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三个多月之后,几人又开始逐帧查起了机场监控。
上午九点整,丛建萍通过了海关。
监控画面中,她独自一人,拖着个银白色的登机箱,一身米白色的衣服在人群中很好辨认,接下来,她的身影又出现在了行李提取处和航班抵达大厅,至此,每个细节都没有异常。
但很快的,她就像是看到了什么令人惊讶的景象似的,快步朝着一边走过去。
接机的人们伸长了脖子盼望着熟悉的面孔,还有许多写着名字的牌子混在其中,丛建萍走向的地方就正好有这样的一个牌子。
“暂停!”
监控视频定格在这一秒,人潮稍稍散开了些许,那只牌子下面的人露出来了半边脸,模糊的画面中,隐约能辨认出他戴着一副宽大的茶色眼镜,下半边面孔苍白而削瘦,但打理得很干净,嘴角还挂着随处可见的礼貌笑容,但不知是不是监控角度和阴影的问题,茶色镜片完全遮挡住了他的眼睛形状,让那一片区域显得异常幽深阴郁,像是两团深不见底的黑洞。
李非鱼喃喃道:“这款黑色羽绒服,是他。”
顾行截屏发给了余成言:“对照陈宛高中同学!”
虽然只有半张脸,但比起之前的一无所知已经是个很大的进展了!
他继续播放接下来的视频,试图再找到更加清晰完整的画面,但陆离的电话恰在此时打了进来:“陈学军拒绝保护,我好话都说尽了,他就是不听!我刚联系了他在外地上学的儿子,让他劝了半天,陈学军总算松了口,但我还是担心他安分不了太久,顾队,要是可能的话,你们尽快!”
顾行:“知道了。”
画面中失去了丛建萍和嫌疑人的踪影,他熟练地循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切换到下一段监控,但预料中的人影却没有再度出现。
李非鱼快速对照了下机场平面图:“这里有个电梯,通往停车场的!”
果然,几分钟之后,一辆载着两人的黑色轿车从停车场出口驶了出来,闸口监控清晰地拍到了后座上丛建萍的脸,她正在闭目养神,面容平静,显然对于自己所处的危险一无所知,而在她斜前方的驾驶座上,凶手已经换上了颜色更深的墨镜,羽绒服的领子竖起来,将下半张脸也遮挡住了大半。
顾行放大车牌区域,是本地的牌号。
仔细查下去,居然不是之前失窃的车辆,而是一家租车公司名下登记的车辆,今天清早才被租走,租车的是个三十岁左右、中等身材的男人,戴着茶色的眼镜,他似乎感冒了,脸上罩着个巨大的口罩,边签租车合同还边不停地咳嗽——这当然只是伪装,但却十分合理地没让人对他的装束产生怀疑。
而更让人确信他的身份的则是,他是个左撇子,对于这一点,负责办理租车合同的员工记得非常清楚。
在听说对方有可能是警方追查的嫌犯之后,租车公司表现得非常痛快,连手续都没有索要,立刻主动提供了车辆的GPS记录,比交通监控更加迅速地指向了车辆行驶的目的地。
那地方所有人都很熟悉,甚至在不久之前,特侦组的几个人还曾经亲身到过该处。
——溪山路。
在看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李非鱼的脸色跟活吞了大半只苍蝇一样难看,顾行则像是跟她分享了另外半只,两人视线交错,同时说道:“隧道出口!”
溪山路靠近城市边缘的滑雪场,属于待拆迁区域,本来人就少,附近也没有了交通监控,而隧道的紧急疏散通道位于地下,更是无人靠近,简直是杀人越货不二之选。
更何况,凶手半个月前还刚刚“实地勘测”过,可谓对那里熟门熟路!
李非鱼心里发沉,距离丛建萍上车已经过去了十余小时,就算他们现在立即赶过去,真的还来得及救下她么?
顾行却没有想那么多,或者说在这个时候他也只能尽人事,至于天意如何,已经不是他们能够控制的了。
夜色之中,警笛响彻陈旧逼仄的溪山路,路旁住户远远地推开了窗,怀着忐忑却又略带兴奋的心情注视着半个月以内第二次被严密封锁住的街巷,窃窃私语在灯火之下悄然汇聚。
嫌疑车辆被随意停放在街边,里面残留着少许血迹,但已经没有人。
顾行摔上车门,抬头望临街的二楼扫了一眼,两个半大的少年连忙缩起脖子退开窗边。
他迅速收回目光,摸了一下枪套,像是在进行最后的确认,随即向身旁的同事作了个手势。那是个高大的年轻刑警,他上前几步,弯腰扣住绿化带中心还没来得及遮掩上的洞口铁门,猛力向上拉开,自己顺势避让到一侧。
顾行手持强光手电照射进去,向下的金属梯子边缘卡住了一小条米白色的布料,旁边几滴血上粘着片细软的羽绒。
毫无疑问丛建萍曾到过这里,而且在当时就处于受伤状态。
顾行面部的线条微微绷紧起来,他单手攀住梯子,轻巧而快速地落到了通道内,手电光线照过四周角落,最终稳定在面前的黑暗之中,李非鱼也爬了下来,一起顺着脚下泛着绿光的逃生标识逆向深入进去。
脚步声在黑暗空洞的地下空间内激起沉重的回响,而前方却始终没有动静。
“太晚了”三个字从每个人的脑海中浮现出来,只不过没有一个人愿意首先说出口。
但该来的总回来,终于,在一个转弯之后,浓重的腥腻气息扑面而来,混合着肉类蛋白被烧焦的味道,让人恍若置身于屠宰场之中。
白色的羽绒服和其他衣物一起,被堆在了墙角,像是一堆被血泡烂了的抹布,而在众人面前,一具红白相间的赤裸肉体被吊在了高处的管道上,光影交错间,依稀像在缓缓晃动。
粗糙的水泥墙壁上,黑红的颜色像是泼上去的油彩,映衬着惨白的女人身体。丛建萍终于出现在了人们的视野中,却早已没了生息,她的四肢与腰腹间全是刀伤,肠子从伤口涌出,顺着两腿垂下来,一直拖到地面上,积起的血泊泛出浓重的腥臭气息。
李非鱼已经见了不少命案现场,但此时还是觉得胃里一阵翻腾。
两名刑警往通道更深处搜索了一圈,面色沉重地返回:“凶手已经跑了!”
拍照过后,丛建萍的尸体被放了下来。
直到这个时候,人们才发现最初见到的并不是全部。
与其他地方的狼藉相比,丛建萍胸口几乎堪称完好,如同一张苍白的画布,而凶手就在这张画布上用焊枪一类的东西烫出了一个规整的图案。
VII。
罗马数字中的七。
而这还不是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更加让人背后发凉的是,死者的双眼也被挖了出来,两颗眼珠端端正正地被细长的钉子固定在了头顶颅骨之中,让她看起来像是一只生出了诡异触须的昆虫。
“为什么?”
顾行气息沉重,没有人能在这样的场景下丝毫不受影响。他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全身每一条肌肉都绷紧了,像是处在愤怒爆发的边缘,但同时,他的声音中却听不出丁点情绪,带着一种无机质的冰冷和逻辑感,让人联想到在高负荷之下仍旧精密运转的某种仪器。
李非鱼上前一步。
那句话是在向她提问,她很清楚,这代表着他意识到了眼前状况中存在着某种隐晦的不同寻常,也代表他相信她能够从这种微妙晦涩的不同寻常中寻找到凶手无意中展现出来的脉络。
李非鱼犹豫了一下:“如果需要精确的理论和分析,我建议寻找行为学和心理学专业人士的帮助,但如果你只是想问我的感觉……”
“说!”顾行打断了她。
李非鱼目光擦过他冷厉的面容,心头轻轻一顿,闭目平稳了下心情,然后再次张开眼注视尸体:“第一,残忍的杀人手法显示出了凶手内心对死者的仇恨,伤口粗糙无序的排布也意味着凶手在行凶的时候更多是为了宣泄内心的情感,这与之前几次凶手对受害者的虐杀如出一辙。第二,挖眼钉于头顶,我认为是很简单地在暗示死者眼高于顶,对应七宗罪中的傲慢。在高钧和汪洁的案件中,同样有类似带有隐喻性质的手法存在,只是表现得越来越粗暴而明显。第三,死者被脱光了衣服,这是前所未有的,就算在代表嫉妒的汪洁身上也没有发生过。第四,死者胸前的烙印含义不必多说,但与之前几次相比,却有明显的区别。”
她蹲下身,拨开死者胸前血污的长发,露出烙在皮肤上的疤痕:“第一二次杀人,只是恰好在现场存在能让人联想到七宗罪的字符,第三次,凶手蘸血在墙壁写下了潦草的‘七’,而这一回,他在作案时提前准备了用来留下标记的焊枪。”
死者虽然肢体受创无数,但焊枪烙刻痕迹却只在胸前出现过,李非鱼慢慢说道:“如果说最初,凶手只是缜密地筹划了犯罪,并渐渐开始配合媒体宣扬的七宗罪的说法,希望藉由这一名头耸人听闻,那么到了现在,他很可能是真的相信自己是在‘审罪’。他开始变得更加偏执而疯狂了。”
开门的那个高大刑警似乎想要提出质疑,李非鱼却如有所感地睨了他一眼,那目光中像是含了丝丝缕缕的寒意,把他没出口的话给堵了回去。
李非鱼继续道:“另外,你们可能也发现了,方才我说的第二点,其实并不成立。因为死者没有答应为陈宛提供法律方面的援助,并不是因为傲慢,而是因为最普通不过的在人情上的进退两难。丛建萍或许因为陈学军的关系而不得不让陈宛失望,但她心中仍然对这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怀有愧疚,因此她虽然是为了陈宛的婚礼而回国的,但当婚礼变成了葬礼之后,她却根本不敢去参加。”
她说到这,忽然露出了个古怪的嘲弄表情,几乎有些阴郁:“既然‘傲慢’这个罪名不成立,那么凶手的行为就是明显的牵强附会了——他如今已经不仅仅是复仇,而是必须要用‘审判罪人’这种名义让自己的行为合理化、高尚化!而与此同时,他自己却又知道这种合理化是站不住脚的,所以,他无法自控地脱光了死者的衣服,这种带有羞辱意味展示对方女性身体的方式,在我看来,恰好说明了凶手内心深处其实很清楚,在牵强附会的罪名之外,丛建萍唯一的过错仅仅是没有帮助同样身为女性并且被侮辱过的陈宛。”
那个刑警无意识地半张着嘴,好一会,才慢慢地把牙关咬上。他没再说话,方才没问出口的问题已经被抛到了脑后,他分明觉得对面那名女警的话每一句都像是编造出来唬人的危言耸听,但不知为何,那些词句结合在一起,却又偏偏透出一种阴冷而粘腻的感觉,仿佛真的让人透过这些言辞短暂地窥见了杀人者错乱的内心一角。
而就在此时,一个冰冷却稳定的声音插了进来。
顾行问道:“所以?”
李非鱼垂下眼帘:“凶手正在从一个复仇者变成一个疯子,他的顾忌越来越少,而杀人的冲动却越来越强,所以我认为他会很快开始下一次作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