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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一盏酌 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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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洪城属赣章一等大城镇,濒临鄱阳湖,杨柳垂岸,清风徐来,风景秀美,令人流连。来往人员络绎不绝,车水马龙,行走者,有身负兵器的江湖中人,有沿街叫卖的小贩,亦有衣着鲜亮的商贾。

    所谓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富人就有穷人。商贾过路的繁华之处,必有地头蛇在暗处窥视。

    人群之外,巷角之间,只见一群衣衫褴褛的瘦小乞儿蹲在角落阶梯上,眼睛滴溜溜地在别人腰间钱袋处悠转。忽见一着白底纹金绸衣、脚踏麒麟靴的男子在人流中左顾右盼,乞儿中的一员即刻两眼一亮,拉过坐在阶梯最上头的男孩指给他看。

    男孩揩了揩鼻子,咧嘴一笑,蹦下台阶,直往人群中挤去。他的手脚十分灵活,人又小,眨眼就凑到了男子身边,不轻不重一撞,手往男子腰间一摸,就把绣花的钱袋摘到了手。

    男孩把钱袋上下抛了数下,收入怀中。正是得意之际,面前一暗,抬头看去,见一头戴斗笠、挽起半边薄纱露出半张脸庞的女子静静看着他。此女子腰缠长鞭,鞭身光滑,色泽乌中带紫,配着她冷漠的神色,顿时让男孩心生不可招惹之戒备。

    女子并未说话,把手伸到男孩面前摊开。

    男孩于市井间混迹多年,自然一点就透,心里暗叹倒霉,手上半点不敢迟疑地把钱袋交予女子。而那被摸去钱袋的公子反应不慢,往前迈了两步便察觉贴身物件丢失,当下想到先前故意撞他的男孩,立刻转身往回赶,恰看到女子为他拿回钱袋,并且拨开人群走向他。

    奇怪的是,拿回了钱袋,该公子非但没有高兴,一张俊秀如玉的脸庞反而隐隐有些暗淡。女子视若不见,冷然道:“洪城之中,三教九流皆俱,宝少爷切莫随处乱走。公子命婢看护少爷,还请少爷体谅女婢,莫令婢伤神。”

    公子应是。

    虽被唤为“少爷”,他的语气中全然没有少爷风范,倒显得自称奴婢的女子更像一家小姐。

    女子略一点头,又道:“半个时辰已到,请宝少爷移步一品居,与公子汇合。”

    公子再次应是,似有些不舍地绕四周看了圈,随后乖乖跟随女子脚步,一直走到城中心最热闹的酒楼,登上二层雅间,推门入内。

    一品居天字号房内共有六人,四男两女。其中一男眉发皆白,面容年青,一裘暗纹白袍,隐隐有谪仙之息。此人见入门主仆的到来,旋即起身离席,朝座中一青年人道:“申儿,既然人已经抵达,我便带着他与货物离开,不打扰你们小辈叙旧。”

    一众年轻人起身相送,他与之对话的青年人回答道:“太师叔哪里的话,一年半不曾见面,唐申对太师叔亦是十分想念。只恨不得与太师叔多些时间叙旧,何来打搅之言。”

    其中有一年纪相仿的男子哼了声,抱臂道:“一年半不见,你这家伙拍马屁的功夫还是那么厉害,反正左右说的都是些奉承的话,太师叔不听也罢。”

    “唐壬,太师叔面前怎么说话的?”青年人身旁的女子皱眉,“往暗里胡说,我们听不到,看在同门面子上不计较就是了。你要想明着针对人,唐申不在意,我可没有这样好脾气忍耐。”

    抱臂男子撇撇嘴:“你自然是护着他,情人眼里出西施嘛。”

    女子脸颊泛红:“你!”

    “好了,都是一家人,争吵什么?”白发男子低叱一声,争吵的两人立刻乖乖消停,想来白发男子积威已久,但彼此眼底都有对对方的不忿。

    白发男子稍一停顿,又道:“维儿,你好歹占着师兄的名分,如此小心眼,说出去不让旁人笑话?你父亲念叨的没错,你若要有申儿十分之一的沉稳,他也不必为你日日忧心。”

    抱臂男子险些炸了去,可惜白发男子不是他爹,且很显然不是站在他这一边,他没有蠢到顶撞太师叔,只得默默忍了,暗暗准备以后报复回去。

    白发男子扫了眼一直没有说话的女子,接着道:“申儿、嫣儿、维儿、徽儿,接近青衣楼需慎重小心,他们闻风而逃的速度十分快,切莫打草惊蛇。一但他们进入击杀范围,立刻出手不必顾忌,所谓杀鸡儆猴,便是要让那些跳梁小丑看清楚当今第一杀手世家。”

    四人抱拳:“谨遵太师叔吩咐。”

    白发男子颔首,转身领着那主仆二人离去。出门前,年轻公子回头看了适才争论围绕的人物,欲言又止但最终一言未发。

    至此,这些人的身份皆已明了。白发男子是现今足有七十“高龄”却不显丝毫老态的唐素生,四名年轻人分别是唐申、唐戊唐末嫣、唐壬唐末维、唐甲唐末徽,门口主仆二人是钱多宝以及薛洛衣。

    唐素生三人离去,四人坐回座位,唐壬翘着脚斜睨着唐申,哼道:“太师叔走了,你也不用摆着你那乖巧恭敬的模样,忒叫人胃疼。真不知道你给太师叔吃了什么药,让太师叔竟然为你说话,别以为这就了不起,得意的鼻子都翘上天了……”

    另外三人都没有去听唐壬一番废话,唐甲最先开口,面露关切,对唐戊道:“小嫣,这么久不见,你过得还好吗?听说塞外战乱饥荒严重,天气恶劣,马贼横行,你有没有遇上什么困难?”

    也是因为一段时间不见,唐戊心里对唐甲的隔阂淡了点,再者彼此是要一并做任务的,唐戊不愿将关系闹的太僵,便耐下心应道:“一切尚可,马贼曾撞见过,沙尘暴也遭遇过,却也瞧见了黄土中的绿洲、临夜的极光,以及不可思议的海市蜃楼。”

    唐戊看向唐申,微微一笑:“困难是有的,不足挂齿罢了。”

    唐甲表情有一瞬间的扭曲,很快装作若无其事:“小嫣,你离开中原年余,刚刚回来。想必不清楚近来发生的事,不知道青衣楼是什么,我为你讲解可好?”

    “不必了。”唐戊摇头,“雁门关以后,一路上我们对这些事都有所耳闻。青衣楼是这段时间新兴的一个杀手组织,不知为何年前忽然大放厥词,言必将取代唐家堡成为江湖第一杀手门派,并且暗中截走不少本属于我唐家堡的委托。”

    “其实,堡主并没有必要令我们前来警告他们。”唐戊端茶浅啜,“他们大肆收养孤儿的行径,必定早已惹恼了丐帮。丐帮中人可是锱铢必较的很,即使我们什么不做,丐帮也不会让青衣楼好过。其二,青衣楼行事高调,在夺取性命前要给人送去染血青衣一件警示,竟是恨不得全天下都知晓谁又将被他们追杀一般。每每杀一个人,连带该人请来的保镖与帮手皆尽数屠弑。不知道的说他们艺高人胆大,知道的只笑他们装模作样。”

    “我唐家堡做的人命买卖,能屹立数百年不倒,全是因为即使他人知道人是我们杀的,却从没有人能抓住证据去证明,且与任务无关之人,我们毫不牵涉。江湖世家万千、门派万千,其中关系错综复杂,若不甚牵扯到少林武当那些庞然大物,青衣楼一个小小的组织无疑螳臂当车。”

    唐甲温和一笑道:“小嫣想的实在深远。”

    唐戊弯眉:“是唐申分析予我听的。”

    全场沉寂。

    唐申这才对唐甲二人说出了见面以来第一句话:“事不宜迟,走罢。”

    四人相继离开一品居,向后悲楼进发。

    后悲楼此名初听甚有禅意,实际上乃是洪城最有名的花楼。

    有诗云:歌鼓燕赵儿,魏姝弄鸣丝。粉色艳日彩,舞袖拂花枝。把酒顾美人,请歌邯郸词。清筝何缭绕,度曲绿云垂。平原君安在?科斗生古池。座客三千人,于今知有谁?我辈不作乐,但为后代悲。

    后悲楼此名,便是从此诗得来。

    之所以前往后悲楼,是因为唐家得到消息,青衣楼下一个目标是后悲楼的花魁含笑。雇佣青衣楼的人,大概抱的是求而不得不如毁灭的心思。

    当四人轻而易举避过后悲楼严阵以待的保镖,潜入花魁房间时,花魁含笑正倚在一个肥头大耳但十指戴满金戒指的中年男人怀里,泪眼婆裟诉说自己的恐惧。男人为了彰显自己气概,把肚腩拍的啪啪作响,信誓旦旦会保护好含笑。

    两人一看唐申一行凭空出现,立刻傻眼了,大喊英雄饶命。唐家四人没空理会这两人,点穴叫他们闭嘴后,商量接下来釜底抽薪的计划由谁执行。

    唐壬还记着适才“别人家孩子”的仇,不无恶意地道:“就我看,这假扮成含笑的人不该由唐戊你们来,怎么说毕竟你们是姑娘家,别给外人占了便宜去。哎,太师叔不是说唐申沉稳能干吗,就由他来好了。”

    含笑人如其名,即使满脸惊恐,嘴角仍旧挂着朦胧的笑意。唐戊扫了她一眼,再看唐申向来不做表情的脸,顿时为唐申感到艰难。她开口想为唐申拒绝,唐申却对她摇头,抬手示意没有问题:“唐壬说的不错。”

    唐壬奸计得逞,得意一笑。唐戊看不过眼,灵机一动指着和含笑搂成一团的暴发户道:“既然如此,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破绽,唐壬你便伪装成此人好了。我与唐甲乃是姑娘,与唐申过于亲密不好。”

    唐壬瞅着暴发户一身肥油,脸刹时间绿了。他想要反驳,可惜唐甲向来无条件支持唐戊的想法,截断他话头:“那便如此决定了,我与小嫣扮成含笑身边侍女,守株待兔,现在行动。”

    唐壬只得打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默默易容去了。

    后悲楼自酉时开始营业,花魁含笑收到青衣楼的染血青衣此事,并没有影响后悲楼的生意,反而让其中热闹更上一层楼。许多人都是抱着见花魁最后一面的心思前来围观,若非青衣楼的青衣少有人敢伪造,别人都要以为这是后悲楼弄出来的噱头。

    为了八卦连命都不要,不得不说是中原武林一个十分普遍而奇怪的现象。

    青衣楼没有让唐申几人久等。就在唐壬僵硬地堆着猥琐的笑容向周围人吹嘘“自己”重金请来保护“含笑”的喽啰有多厉害,唐申淡然搂着琵琶摆样子,唐甲唐戊应付着一切想要对花魁以及自己毛手毛脚的人时,四周门窗忽然大开,冷风灌入,烛火被吹的忽明忽暗。

    待风停息,灯火重燃,后悲楼中喧嚣不知不觉变作沉寂,针落有声。楼中不伦恩客还是勾栏美人,此刻齐齐看向门外十来个青衣人。这些青衣人站成一排,双手抱臂,头戴斗笠,黑巾蒙面,说不出的齐整。

    楼中江湖人最先反应过来,纷纷大喊“青衣楼”,曾与青衣楼有过节的人更是抽出武器,喊着为民除害的口号冲上去。

    青衣楼能有这番高调作态,至少实力不差,否则不需要唐家堡动手他们就自取灭亡了。所以朝他们冲来的一干乌合之众,他们抽出佩剑刷刷几下便收拾干净,冲进后悲楼。路上胆敢阻拦的人他们也不放过,一时间尖叫声与求救声不绝于耳,楼中人才反应过来先前他们评头论足的人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杀手,不是戏台上唱戏的戏子。

    青衣人很快杀到“含笑”面前,唐壬当下冷哼一声,将塞了一身的枕头被子抽出,手一挽,一百四十六枚铜钱挥洒而出,大敞的门窗被他尽数钉上。

    没来得及逃出去的人哗然,唐壬烦不胜烦,运功厉喝:“唐家堡办事,无关者靠边,就地躺下!”

    唐壬的话音刚落,除唐家一行以及青衣人外,后悲楼内其他人顿时矮了一截,其动作竟比青衣人先前拔刀还要整齐几分!初入江湖的愣头青或许不知道这些时候风头极盛的青衣楼,可纵使不是江湖中人,恐怕都不会对唐门之名表现出半点疑惑。

    青衣人听到唐壬的话,明白他们的目标已被掉包,毫不恋战转身要逃。显然唐家堡有人见识过青衣人的逃跑速度,所以堡主才会让唐申四人调在一块儿来收拾他们。唐壬一手金钱镖精准地打在所有意图靠近门窗的青衣人身上,立刻折了他们几名人手。唐甲唐戊纵身跃下,一个近程一个中远程,配合起来倒也顺利。唐申的凤尾镖乃是特制,不能像唐壬的金钱镖般大范围抛掷,近程有唐甲唐戊足矣应付,便乐得清闲旁观。

    奈何偏生有些人不长眼睛,看唐申女装扮相又不动手,以为找着一个软柿子,精神一震赶上去送死。唐申身上虽带有匕首,实在不想弄得一身血腥,褪了琵琶上琴弦迎敌。

    唐申一直坐在珠帘后、靠椅中,层层叠叠的长裙及地,拢着白狐坎肩,让人无法判断出他的真实体态。待他握了琴弦起身,自以为逼到他面前的青衣人才愕然发现这个“小女子”身高八尺,随后眼前一花,首先靠近“她”的人已经被“她”用琴弦勒断脖子。

    尽管震惊,青衣人更明白他们要是不将这四人打败,怕是无命离开这后悲楼,于是都拼了命地攻击。常言横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唐申四人对付那么多豁出性命的人,总归要费些时间。唐申身法放在唐家堡当属上游,解决敌人稍比其他人快一些。

    有意无意的,唐甲引着少数青衣人由楼下打到楼上,眼神若有若无地落到唐申身上。唐申应付唐甲的为难早成习惯,毫不客气地说唐甲眼皮一动他就明白她打着什么主意,故而即刻掂了飞镖在掌心。

    果不其然,不消片刻,唐甲觅了时机插入唐申的战圈,手里分水刺明里向着青衣人,暗里兜了个圈招招指向唐申。唐申两世所学全部走的轻灵路线,短兵无法克制分水刺,再者唐甲针对他……应该说纵使杀了他,唐宛凝也不会拿她怎么样,他却万万不可因私事去对付唐甲,所以唯有不断闪避。

    青衣人的攻势限制了唐申的躲避范围,时间一长,他们很容易就发现了唐甲与唐申闹内讧。这对他们来说无疑是好消息,毕竟新兴的刺客组织自我吹嘘再夸张,心里头还是清楚自己完全无法与百年家族媲美。

    唐戊观察不到上头情况,唐甲愈加肆无忌惮。忽一青衣人趁着两人打斗,撞破窗户逃走,好几人紧随其后。唐申见状,顾不上唐甲如何,射出手里凤尾镖,同时飞身追去。

    他不能让哪怕一个青衣人逃脱,否则青衣楼得知具体消息以后,定会想尽办法给在别人眼里向来神秘且无往不胜的唐门抹黑,为此受责罚的是他!

    唐甲眯了眯速解决身边几个没来得及逃走的敌人,此时唐申的飞镖全数命中,见血封喉的毒药令中镖者身死当场,独剩最先撞破窗户的青衣人逃出一段距离。唐申踩着窗沿一跃而下,正要追赶上去,怎料身后破空声袭来,迫使他不得不中途拧身改变下落轨迹。不用想,肯定又是唐甲使的绊子。

    耳边风声呼啸,借着屋檐上悬挂的灯笼发出的光,唐申冷眼看着唐甲走到窗旁对他挑衅一笑,然后如离弦的箭般往青衣人逃跑的方向追去。唐申捏了捏手心凤尾镖,眸色沉的极深。

    屋外行人瞧见有人从楼上掉下来,纷纷发出惊呼,有胆小者甚至捂上眼睛不忍看,仿佛堕楼者血肉模糊的模样就在眼前。

    然而三层楼的高度,倒怎也不至于把唐申摔死。他将内力凝聚,硬是翻过身来,准备扛这一下。

    这一翻身看清楼下状况,唐申不自觉睁大了眼。

    只见他正下方站着一个身穿紫色短褂、腰间别着骨笛的苗人,此刻同其他行人一样,这个苗人仰着头用惊讶的眼神看他,见他越来越靠近,甚至下意识伸出手臂。

    那双眸色异于常人的眼,几乎是一瞬间就令唐申认出了这个人是谁!

    罗谷雨怎么可能在这里?!

    震惊之下,唐申结结实实摔进某人怀里,某人为了卸去冲击力,在原地转了个圈,半蹲在地。一时间青丝飞扬,群袂生香,四目脉脉相对中,似有千言万语欲说,最终只汇成一句——

    “让开让开!有人向官府报案,后悲楼有人杀人生事!”一队官兵挤进人群包围后悲楼,带队的捕头一扫唐申装扮以及裙上染的血,指挥手下将他抓起来,“你,说的就是你!你衣裳上的血是怎么回事?来人,立刻把她带回衙门好好审问审问,看看她是不是杀人凶手或者其党羽!”

    “是!”两名捕快迅速将唐申从地上拽起,带离现场。

    苗人不是很明白发生什么事,直到捕快差人撞开后悲楼大门进去搜索,他才似懂非懂的回过神。就在他准备站起身时,地上一抹银色吸引了他的注意,他随手把那东西拾起来,然后走到灯火比较明亮的地方边走边对着看。

    走出老远一段路,苗人的表情蓦地大变,掏出脖子上用绳子系着的“发簪”一比较,确认二者一模一样后,转身往回飞奔,嘴里怒喝:“淫贼,喇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