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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衣人踩在屋脊上,轻巧几个纵身掠过众厅廊花园。偌大一个欧阳府,数十名巡卫,他只如入无人之境。
路至半途,走廊中有二人提灯逆行而过,正准备自两队巡卫之间穿过的黑衣人身形一顿,闪身避入树丛。两息以后,他探头往外看去,从两人背影中推断出是欧阳家姊弟。驻足片刻,他想了想决定跟上前去。
黑衣人轻功了得,潜在花草阴影之中不露半点气息,恰这姊弟二人是顺着走廊迈步,便保持着与他们相隔十五步的距离跟踪,看他们欲往何方。
欧阳家姊弟没有让黑衣人失望,没走几步,欧阳朝楠便拉住欧阳朝阳的衣衫,小声问:“阳弟,巡视的护卫怎的多了这么多?”
欧阳朝阳却是毫不惊讶:“哦,这都是爹为了防止意外安排的。”
欧阳朝楠的神色变得有些别扭,秀眉一皱,细声说道:“怎生摆出如此大的阵仗,叫人家霹雳堂的人看去了,还以为我们不懂待客之道,特地吩咐护卫如此给他们威风看呢,怪小家子气的。”
欧阳朝阳无奈道:“三姐,你想到哪里去啦,这跟懂不懂待客之道能扯上什么关系?爹安排多些人巡逻,一方面虽说是提防,可亦有保卫的意思在里面不是吗。再说自爹爹执掌以来,霹雳堂的人是第一次来我们家,他们怎么知道我们往日夜里安排多少人巡夜,你何必想太多?”
“是嘛……”欧阳朝楠眼神一飘,眸中转过小小的纠结,似乎另有所想,“对了,适才爹爹说的未免有些夸张了吧?霹雳堂好歹也是赣章一方霸主,雷舵主在江湖里名声也是顶好的,哪里会做出爹爹所说那等强取豪夺厚颜无耻之事?”
欧阳朝阳以手抚额,扭头道:“姐,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么跟你说,我问你,唐门你知道吧?”
欧阳朝楠点头:“自然知道,江湖传闻唐门中人亦正亦邪,手段鬼神莫测,和霹雳堂是死敌呢。”
“那就是了,能和唐门抗衡的人,哪里可能这么简单?雷元江名声是好不错,但他也是出了名的笑面虎,莫看他脸上笑呵呵地左右逢源,背地里心机不知道有多深呢。”欧阳朝阳口若悬河,做出侃侃而谈的模样,“要知道我欧阳家虽然占着大世家的名头,但其实自旧日本家大批精英失踪以来,这些年早有不少旁的世家想把我们挤下这个位置。龙遇浅滩遭虾戏,不提别的,就冲着这个,我们也不得不想方设法与霹雳堂攀关系,暂时稳定时局。”
欧阳朝楠倒也聪颖,一点就透:“所以说……爹爹才愿意把祖上留下的秘藏信息透露给雷舵主知道。”
“不错,我们参悟不出其中秘密,与其守着这摸不着的秘藏,倒不如与霹雳堂卖个好,寻不着是我们的命,伺机与霹雳堂拉交情才是重点。若真的随他们一并得了秘藏,他们堂堂一个大门大派也不至于没脸没皮地独吞我们欧阳家的秘藏,至少能与我们分,我们算是挣了那四成。”
欧阳朝楠一想确实如此,贪多嚼不烂,还是要懂得舍取才好。
“话虽如此,人心难测。这个世上为了宝藏抛弃妻子兄弟反目之事多了去,匹夫无罪怀璧自罪,我们若是半点不提防他们,岂不是羊入虎口?”随后,欧阳朝阳话锋一转,“嘿嘿,三姐,今天我都看你偷瞧雷家那公子好几次了,是不是对人家有意思?”
欧阳朝楠俏脸一红:“别人长得好看,我看两眼又能怎样?再说了,爹爹不也叫我多多接近他嘛。”
欧阳朝阳紧了紧眉头,对欧阳朝楠认真道:“好看是一回事,可我认为依我们现在与霹雳堂实力的差距,还是不要花太多心思在这上面才对。”
“四弟,这可是爹爹说的,爹爹还会有错吗?”
“我不是说爹有错,而是爹这些年来有点急功近利了。家族发展本是着急不得的事情,一心依仗联姻的话,我欧阳家岂不是要永居人下?”
欧阳朝楠不悦:“四弟想的未免过于长远了些,契机临门难道还有放手任它溜走之理?百年以后会如何,我们不知道。现在不借助一下能借助的力量,谁又能保证我们还有机会壮大?”
剩下半段路程他们再没有说话,一直到走廊分岔处各自离去,欧阳朝阳才轻叹一声:“道不同,不相为谋。”
在旁窥视的黑衣人见再无消息可探听,也就不再跟下去,转身返回。
迎客院,央夜阁,东厢房中。
雷元江来回踱步,不时往窗外张望,嘴里漫无边际地自言自语:“越儿不是说好最多一刻半钟,怎么现在都两刻钟了还没回来?外面没有太大的动静,应该没有被发现……唉,想我堂堂霹雳堂未来的继承人竟然习得一身死对头的身法,而不是擅长我霹雳堂的火器研制,真是江河日下啊。越儿在唐门也不知道受了多少苦,全都是唐门那些冷血无情的家伙的错……这次越儿不知道能呆多久,青衣楼那群小喽啰我看着似乎有点儿碍事啊,本来想看在他们为越儿身份打掩护的份上暂且放他们一马,现在想想,还是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嗯,不错,否则要是唐门派越儿到青衣楼那种危险的地方去,越儿磕着碰着受伤了就不妙了……”
话语间全是长辈对晚辈那种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宠爱,旁的人事在他眼中竟然都不重要了!不过把话说开,别看青衣楼在江湖里迅速崛起、一时风头无两,它却还是入不了少林武当霹雳堂这类老牌门派的法眼,若不是它恰好抢了唐门的生意,恐怕唐门是连分个眼神过去都懒得。一个新兴的堂口,拍马都不可能赶得上人家拥有深厚底蕴的门派,且如今青衣楼浑然一副目中无人的嚣张做派,就是唐门不出手,他们不久也肯定会自取灭亡。霹雳堂与唐门相斗多个甲子,对付这类杀手门派的手段可谓是谦称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现在不但人霹雳堂总舵主眼里看青衣楼不爽,唐门也觉得它挡了自己财路,青衣楼只有自求多福。
雷元江兜了两圈,正忍不住想要开门到外头去看看,黑衣人就从屋外翻入房内。黑衣人反手阖紧窗户,一把摘下蒙面黑布,除了唐申还有谁?
雷元江两步作一步走上前去:“越儿,可有收获?”
“欧阳家对我们有防备,增加了巡卫人数。但欧阳家弟子武功稀松平常,要得手还是十分轻易。”唐申颔首道,解开背后包袱放到桌上,拿出从祠堂里搬出的“四宝”打开,百宝图以及欧阳家祖训就摆着木盒之中,供两人任意阅读。
雷元江随手拿起百宝图,对着烛光看了几眼,道:“越儿,依你看这两张卷轴里面可有玄机?”
“文书是否有玄机,我并不清楚。”唐申扫一眼在烛光照耀下发黄且有些透明的百宝图,“但观其色泽质感,两卷卷轴都是人皮所制。”
听唐申这么说,纵使雷元江看惯生死,仍不由两手一抖,面露厌恶:“这……这欧阳家是怎么回事,祖上以人皮为纸,颇似邪魔外道的做法。”
“应是与邪魔外道无关。皮的封存时间比纸张要来的长久,兴许其祖上是为了保证两样物品不失传,才绘在人皮之上。”唐申面色不改把祖训从盒中拿出,转身拿过笔墨纸砚,竟是将两张卷轴上的内容以及木盒的外观尺寸全数描绘下来。
雷元江一直旁观,对比拿唐申笔下字迹与祖训之上的字迹对比,发现竟然一模一样,无不感叹自家宝贝侄儿真是个天才,同时心中多少了解唐申打的是什么主意,免不了又是与有荣焉地暗自得意一阵。
待誊抄完毕,唐申收起一众纸张,对雷元江道:“三伯,如今你我动作皆受欧阳家人瞩目,若要取得其中奥妙,还需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雷元江自是省得:“那么要如何修这栈道?”
唐申思忖半息,一指桌上“四宝”:“欧阳家掌控着整个靖安府,我们在靖安境内无论做什么皆落入他们眼中。他们虽不至于阻挠,但我们若要拿他们视若祖上遗宝的几件物作做深入研究,他们即使同意,也不会放过多提要求的机会。”
雷元江点头:“不错,欧阳儒亦多番向我刺探越儿你的身份,话里话外全粘着联姻的边。呵呵,他心里的算盘打的那叫一个震天响,背地里还不知道怎么编排我。旁支果然是旁支,纵使行善挣出个好名声,眼界狭隘不止,半点大家风范亦无,小家子气的很。难怪夏侯老弟他们都与我说欧阳家是江河日下,未来落到二流或是三流家族都有可能,劝我少与他们结交。”
雷元江提及的“夏候老弟”乃是江湖排行第六的一流武林世家——宛郡夏侯的家主。
这里大略说一下排行前三的别是晋阳凌家、潭城许家、临安李家,就此打住往后再提。
却道江湖上混的世家首领或者门派头儿,哪个不是两面三刀左右逢源的角色?往往在认定别人值得自己结交之前,说的什么都是虚的,雷元江如此,欧阳儒亦更是如此。
唐申想起不久前欧阳家两姐弟的对话,再道:“那联姻……”
话未说完,雷元江即刻放言打断:“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欧阳儒亦是想都不要想!越儿你也少往这方面想,要知道这些接近你的女子不是只看重你的样貌就是想攀权附贵,没什么好想的!越儿你还小,再说唐门那里还没想到好的办法脱身,婚姻大事不容儿戏,再过个十年八年再说。”
雷元江这可是一棍子打沉一船的人,也不知道多年后会不会为今日之言而悔的肠子都泛青。唐申安抚道:“三伯不必担心,在了断与唐门的恩怨之前,侄儿不会考虑婚姻之事。”
这可是大实话,唐家堡对唐申来说仅仅是彼此利用。待万事定矣,依了尘所言就是渡过命中死劫,他虽不一定脱离唐家堡,但早已决定依罗谷雨所愿。
雷元江也有过年轻的时候,明白这个年纪的年轻人心里最是叛逆浮躁,唐申能听得下他的话,他十分欣慰:“年轻人就该有朝气些多笑笑,别学你爹你大伯那样总是板着张脸。唉,越儿明白就行,三伯这都是为了你好啊……”
说着,雷元江想起自己家任性懒惰又不懂事的儿子,想必他要是听到自己这么说,又要拉下脸与自己冷战好几天吧。这回丢下来他出来,下次回去他不知道要怎么闹、怎么指责自己言而无信。
“侄儿晓得。”唐申闻言露出一个恭顺体贴的笑容。他不笑,是因为没有必要,如果雷元江提出要求,他大可以笑上一整天。不论任性懒惰还是叛逆,他都可以伪装出来,只是这些情感对唐申本心来说,全部没有必要。
雷元江叹了口气,回归正题:“越儿继续说罢,三伯听你的。”
唐申颔首:“适才说到欧阳家人不会放过这个提要求的机会,我们若动手强取,必遭怀疑和诘难。故而我们不如依图仿制这几样物件用与原物调换,随后再细细摸索。用此方法既不会引欧阳家人注目,亦能达到我们的目的。”
唐申顿了顿,轻轻一抖手中纸张:“如果三伯不嫌欧阳家攀附,我们也可直接把话说开,欧阳家不会拒绝我们所求,毕竟死守着两张薄纸一方木盒并没有什么意思。两卷卷轴换来祖上部分宝藏,他们不吃亏。”
雷元江想了想,认为唐申说的不错,便笑:“说的是,若真能寻得秘藏,怎么说大部分都是我霹雳堂出的力,他们用两张纸换来坐享其成,不吃亏。如今的欧阳家我还没把它放在眼内,他们想要攀附,还得看我同不同意。所以……不如二者合一,我们先把‘四宝’调换暗中破解,待得到答案再寻个由头装作有所发现,借助欧阳家的力量光明正大地搜索。南边新吴有我霹雳堂分堂,不如我且命人把图纸送去,将成品带回?”
“无须如此麻烦,来回需要消耗时间,这点东西,侄儿自可对付。”唐申与唐末影自幼时便打好关系,唐末影学得一技便忍不住与他相说,不说太精湛的机关暗器,仿制一个木盒还是绰绰有余,“我记得众弟子中有一靖安人名刘安,三伯,你明日吩咐他回家一趟,拿红铁木十五寸,檀香、甘松香、青木香各十两,全部交予我。”
“红铁木可以借口说马车损坏,熏香则可说用来安神……”雷元江沉吟,“那么这两卷人皮纸?”
“且令他拿两方熟宣以隔夜茶水浸之,晒干后点两柱香薰过便是。欧阳儒亦等人显然不识卷轴材质,在他们眼里此二者贵重在纸上的留言,我们即使将其调换,他们也看不出所以然。再不济被发现,他们无法证明是我们动的手脚,多半选择忍气吞声。最后只要探明真相,这些东西全数还予他们就是。”
“就依越儿所言。”
至此,两人定下将“四宝”调换入手再行下着的计划。雷元江向唐申确认一遍要吩咐刘安的事情后,便回西厢歇息。
唐申一个来回归还四宝,回院时却见自己房门洞然大开,驻步细听之下有一道呼吸声在房中响起,顿时心生不详。待他走入房内,果然见榻上包袱摊开,一紫衣玄褂身影立于床前,正揪着一件猩红的苗绣衣袍!
紫衣身影似乎感受到唐申的目光,转过身来,屋中银饰碰撞声起,唐申眸色略沉。
出乎唐申意料,罗谷雨并未露出怒容,而是十分平静地向他询问:“她偷依哩?”
唐申默了片刻,回答:“她不曾与我说过。”
罗谷雨的声线偏低,因官话与苗语发音的平仄以及方式不同,听在别人耳中自有一番道不明白的韵味。唐申本身声线比之要高上一分,但话到深处自含低哑,明明个性凉薄,却不知从何处添来了眷恋深情。
“系马……”罗谷雨轻声自语,抬头盯着唐申看了半响,“啊哩偷依她吗?”
问他喜不喜欢蓝斓?
唐申有预感,无论他说“不”还是“否”,难免在罗谷雨心里留下不好的印象。蓝斓怎么说,都与罗谷雨有婚约在身,即使这两人并没有太深的羁绊,未婚妻离开三年爱上别的男人……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事关自身尊严,唐申不认为罗谷雨会有好脸色给他看。
唐申好歹多经历一世,当下避重就轻道:“她是我朋友。”
“朋友?”罗谷雨跟在唐申之后重复,哼了一声,手里拎着的红衣没有放下的意思,抬脚就往外走。打唐申身侧经过时,他眼眸一瞥,冷冷道:“虚伪。”
唐申目送罗谷雨离开,待完全看不见这人的背影,才回过神来,压下唇边笑意。
光明正大闯入别人寝室翻动别人东西,还能直言直语骂别人虚伪,果然是罗谷雨才有的做法。他早该想到他随手放起来会被发现,罗谷雨嗅觉厉害得很,往日连他路过什么地方都能猜出来,何况蓝斓一件绣了至少两年的衣物?
唐申刚刚押平的嘴角不自觉再次翘起。
遥想第一次见面时他被暴怒中的罗谷雨骂了个彻底,如今得“虚伪”二字已经是进步。这点他始终想不明白,既然早就知道他虚伪,却是为何对他产生别样情感?
不过被人当面骂虚伪还能笑得出来,恐怕这天底下独他一份吧……这么多年过去,罗谷雨依然与他记忆中一样。
真好。